6.[The Sparrow]
蓝眼睛的伯爵伫立于窗前,视线焦距落在窗外。
深夜,暴雨渐歇,乌云逐渐消散,大水也有了退去的迹象。最后一抹绿意终于凋零,一根根光秃秃的枝桠宛若老者枯瘦的指骨,影影绰绰地耸立于清冷月光下。此时已是秋末。
一只黑燕子攀着枝桠顶端,恹恹又恋恋地栖息于黑暗之中,月神亲吻它融于夜色的羽毛。它的剪影倒映于伯爵眼中那片深沉的海,看似无波的海面下隐匿着重重暗礁。
“冬天的脚步近了……”伯爵低喃道,犹若自语,“燕子为何迟迟不南飞?”
执事手执茶具,垂着眼的样子显得十分温柔。大吉岭橘色的茶液被缓缓地灌入茶杯,他答道:“因它眷恋快乐王子,只愿蜷息于他的脚边。”
伯爵平静地指出:“它撒谎。”
执事弯了眉眼,应道:“或许。”
茶雾袅袅升腾,两人的五官朦胧于水汽间,水墨晕熏般隐绰。
“它已刮下王子身上的金箔,并将王子红宝石做的双眼挖去了。”伯爵问,“它还想要什么呢?王子只剩一身污泥,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给予它的了。”
执事只是微笑,他为伯爵端来一碟甜点。
伯爵没有实体,无法饮用红茶,也无法享用甜点。但执事一言不发,而伯爵也并未对执事的安排提出异议。他用指骨纤细的手指摩挲温热的茶杯,仔细端详着红茶中自己的倒影,视线落在他血肉模糊的右眼上。
“我们这算什么,恶魔。”伯爵忽然讥讽道,“粉饰太平,或者怀念旧时光?”
执事并不理会伯爵的发难,只是微微俯下身,半垂着眼,为他整理领结。
两人不再说话。
你从不知道这世上竟可以有这样一种静默。明明谁都不曾开口,空气中却涌动着各种各样的情绪——饱满又空洞的,寡冷却无比真挚的,互相憎恶又彼此属于的,泾渭分明却融为一体的。
在你踏出府邸的那瞬间,你的身后燃起熊熊烈火。烈焰直冲天际毁灭一切,火舌舔舐之处只余片片焦黑残骸,古老而庞大的府邸摇摇欲坠。热浪滚滚袭来,头顶不断有夹着火苗的杂物掉落,你狼狈地用尽全力跑向远方。
你却在这时听见执事在说:
「燕子并非不想,而是已经无法离去。」
「它透过王子的眼,看到了一个最为瑰丽的崭新世界。从此这世上其他的一切都只剩黑白两色,变得索然无味。」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凡多姆海恩府邸轰然倒塌,那臭名昭著的蓝眼睛伯爵曾行走于人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就此销毁殆尽。高温扭曲了空气,恶魔精心营造的残留幻象终于破灭、消散。
「少爷,在这仅剩的时光里,请允许我最后一次为您演奏一曲。」
又是一阵轰鸣声传来,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一片血色火光之中,你看见那个年幼的伯爵双腿交叠,无动于衷地斜坐在王座上,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把玩着拐杖。他面色极淡,湛蓝的左眼半睁半阖,眼缝中流泻出细碎星光。忽然,色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伯爵的身上逐渐抽离,灰败由四肢蔓延,最终侵占心脏。他的轮廓化作粉尘,就这样在你眼前一点一点地被风吹散。
伯爵抬起眼,眉眼间似乎包涵了浩翰星海,又似乎空无一物。他平静地望了他的执事、猎人以及谋杀犯最后一眼,然后透明色的消亡便吞没了他湛蓝的眼眸。
再看去时,王座上已是空空如也。
看似忠心的执事仿佛未曾察觉,仍在为他的小主人拉奏着。他垂着眼,面色沉静似水,月色静谧流淌于他浅笑的唇旁。可是琴音悢怆,你听见他指尖的弓弦在泣血。这世界破了一个巨大的洞,风一吹过,就发出空洞的回响。
隐隐有不知名的歌声夹杂在朔风之中,自远方传来:
「我匆匆行过这世上,来得悲伤,走得凄凉。」
「善意的人们早已溺毙于时光,只余我赤身裸体,奔跑过恶意和虚妄,满身污垢,踉踉跄跄。」
「污秽的凋零的伤痕累累的灵魂,谈何彼岸或曙光。唯有愚者才会仰望云端,笃信神明,或者天堂。」
良久,琴弦终于停止颤动,最后一丝余音也消散于黑暗之中。尘埃落定,万物重归静默。
你睁开眼,早已泪流满面。
熊熊大火已经熄灭,就像它出现的那样突兀而悄声无息,阵阵黑烟升腾、消散,你的鼻腔中仍残存着烧焦的气息。黑衣执事不知何时已经离去,那只眷恋枝桠的燕子也终于展翅朝着天际飞去。只剩你一人伫立于断壁残垣间。
朝阳蓦然跃出地平线,日光刺痛你的双眼。不过浸濡黑暗短短几日,你竟已不再习惯阳光。
灼灼光芒将黑夜一点一点地驱逐。
已是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