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我做了一个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脑子糊里糊涂,只感觉到温柔的阳光涂满全身,四周皆是苍翠树影,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伸展,同时又觉得前所未有的不自由,这说法有自相矛盾的嫌疑,但我就是觉得视线极端的辽阔,放眼望去是朵朵绿云般的树冠,天空触手可即。
低头看下去,一个白衣青年的身影,小的不真切,在我身下穿行。
等等,身下?
我想喊,但发现自己喊不出声,想挥动手臂,发现自己没胳膊也没手。
原来我是一棵树。
白衣青年似乎走的有些累了,疲倦的靠在我身上,清凉的树荫让他卸下一身疲惫,他抬头,盯着这棵树浓密叶片间的缝隙,我就这样看到他的脸,极清冷的眉目,瞳仁黑幽而通透,细看会被卷入其深深的螺旋中……突然间天旋地转,我真的被吸了进去,四周陷入一片死沉沉的寂静。
等视线再度清明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院子里,刺痛的感觉从身上传来,原来我已是一段燃起来的木柴。
疼痛的感觉很真实,我闻到自己身上烧焦的味道,噼啪的爆裂声几乎要将我折磨疯,火星子肆无忌惮的舔舐这我的身体。
这感觉如同一场酷刑!我惊恐的看着自己一点点被烧焦,烧烂……
“哗!”火焰被突如其来的一盆水浇灭,模糊的看过去,一张清冷的脸,眉峰仿佛被重墨一点,一身白衣,片尘不染。
院子里吵闹起来,似乎是这家主人出来了,骂这个书生脑子不正常,好端端熄灭自家柴火。
白衣青年的声音低沉如风入松林,“这块木头爆鸣声十分响亮,是做琴的好材料,平白被糟蹋了。”
最后青年递了一块沉甸甸的银子过去,将我抱走,他的怀抱很温暖,我第一次有些遗憾自己只是一块木头,连句谢也做不到。
我被制成了一张琴,可惜我的尾部已经被烧焦了。青年毫不介意,他给我取了个名字,唤做焦桐。
这是注定该名动天下的一张琴,青年抚上去,扫出一段滑音来,铮铮的脆响沉稳利落如两柄绝世名刃交错而过。错手轻拨慢碾,琴音便迂回袅袅,仿佛懂得他的心意,知道这是一支该缠绵悱恻的曲子。
我就这样静静的守在他身边,青年博闻强记,学识渊博,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他的字爽骨有神,题在我的琴身上,是稳稳的“行云”两个隶书。
他似乎不大顺心,总是辗转周折,没法安定。
无论境遇多么不好,他从未丢下过我,他什么都跟我说,我知道他空有报国之才,无奈只能虚耗时光,一道又一道贬谪的旨意让他心灰意冷。
平静的时刻弥足珍贵,那一段日子他长居江南,山水秀丽,使人望峰息心。他索性不管旁人,携了我入山隐居。白天一场微雨过后,空气湿润,他将包裹着我的素绢小心展开,取出我来,旁边煮一壶清茶,竹帘内顷刻便茶香弥漫,伴着一支和朗明快的曲子,空山中竟无鸟鸣。
他宽广的大袖如飘逸云卷,黑发未束,拂过我的琴身,无端就觉得好亲密。这世上,有我懂得你。
鹅毛般的白雪突然从天而降,前一刻翠绿的山头突然变得萧索,我眼前仿佛蒙上白雾,等到雾色褪去,青年已两鬓已有霜色。
他沉默的坐在我旁边,几次抬手想搭上琴弦,最后都只是徒劳的将手沉下去,偏头看向卷耳案几上的竹简。
上面的内容,他已可以背下来,如今朝内混乱,董卓专权,独看中他的虚名。看来称病已经躲不过去了……眸色一沉,似诉说似叹息,“为今之计只好重入京都……只是,委屈了你,你本不该为俗世所扰的。”
我知道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便在心里使劲的想,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我不介意,想的弦都崩紧了,似乎这样这念头就能传递给他。
这时有只手递茶碗过来,手上套着一只朴素的玉镯,女子眉目温婉“夫君喝口茶吧。”
然后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孩颠颠的跑过来,“爹爹,今天还给文姬讲个故事吧!”
蔡邕笑容那么温暖,他说“好。”
我看着他们三人亲昵的偎在一起,他的声音仍是那样轻缓,不过多了些低哑。
中平六年,汉灵帝驾崩,董卓独揽大权,气焰熏天,听说了蔡邕的名气,威胁蔡邕为他效命,蔡邕推辞不过,只得又投入这茫茫乱世,说董卓暴虐也好,贪婪也罢,对蔡邕却是用而不疑。三日之内历遍三台,蔡邕时时的劝诫董卓也能听进去。那是一段身不由己的日子,他抚琴的时候也多了几分无奈,他的志向,他的忧虑,就这样透过琴音一点一滴的流露出来。
我懂他,他亦懂我,他的心声经我而出,我开始庆幸我是一张琴。
琴声亦言志,伯喈乃是饱学之士,为人正派有风骨,弹的是文人琴,不焚香则不弹,不净身则不弹,衣冠不整则不弹。
身处鸢飞唳天者之中,他的心境已不复当初“亡命江海,远迹昊会”之时,再也做不出《渌水》、《幽居》、《坐愁》、这样的曲子。我感觉到他抚琴时有些锐利的指峰,听着曲调的徽位越来越高,突然有些怀念那些久居山林的日子,那时我丝弦的每一个音在他的手下都沉透如古木,现在这些韵律惶然无依,像一群绕树三匝的寒鸦。
初平三年,风波骤起,而后尘埃落定,史书只有冷硬的寥寥数字,这是一场由绝世美女貂蝉煽起的政治内乱,司徒王允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董卓也好王允也罢,不弹琴已有数年了吧?古琴是淡泊的乐器,不宜心上蒙尘的人弹奏。
司徒王允大宴宾客,伯喈亦在其列。
众人觥筹交错的时刻,他却叹了一口气,王允听到了,瞬间面沉似水。
我知道,你不过是感念他的知遇之恩,天下兴亡,江山易主不过须臾之事,你这一声轻叹,只是一时感慨。可惜,王允不懂得,你被扣上污名,落入昭狱。
你是一个琴人,懂得直面生死,不过只有一个遗憾,就是未能修订汉朝史书,当你向王允提出这个请求时,他却断然拒绝。
他是个懦夫,怕后人的诟病,他怕你一支直笔,写出他的龌龊本色。最终你在牢狱中去世,享年六十岁。
文姬曾带我来见你最后一面,我看到你两鬓霜色,形容憔悴,但双眼却依旧明亮。此生,你无愧于你的琴,更无愧于你的心。
何其有幸,做你的焦尾,生而为琴,与我的有缘人笑看人世间风波种种,一阕清音写其志,一笑望穿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