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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夜里我所住的房间只有几十平方米的空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清冷的月光从窗台外投射进来，一切就如古老的诗歌所描绘的那般铺上了一层霜。这是整个监狱在一天当中最静谧的时刻，至少在表面上，此时一切不再喧哗。
我在此刻与你尽力相拥亲吻，妄图凭此能够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从此永远地融为一体。你的身躯在月光下消瘦白皙得像是一座石膏，我肆意在上抚摸，世间万物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轻浮而一触及散的云海，附着在上的是我们早已不知所归的灵魂。是的，我们的灵魂早已不再寄托于我们的身躯上，那两具躯体此刻仅剩下了取而代之最原始的肉欲，所有的碰撞行为都只是肉欲不加修饰地释放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星空璀璨之下，像是有一层雾气氤氲开来，却也没能映射出日后那残缺不堪的云翳。我贴着你的胸膛，感受你此刻的心跳，你没有阻止我，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抬头望向你，望见你眼中一湖深不见底的潮。也就是连同着这一湖潮，未知的生命最终进入了我的身体，生命之存在最终成为了我之存在本身。我能感觉你身体内部传来的颤抖与战栗，这一刻特别慢，特别长，如同贯穿了我们的未尽余生一般永恒。直到结束。
你终于起身，像是刚完成了某种遥远而神圣的仪式一般，将目光慢慢投向远方，许久，缓气。我不禁为这具如石膏般消瘦而白皙的身躯着迷。随后你将双膝曲起来，用手抱住。
“……麟城，只剩下两个月了呀。”你将头垂下来，我知道你指的是你将出狱的时间。我原以为可以做到为你的即将出狱感到开心，可是却依然无法接受即将面临的告别。一方面，在你离开以后，我们的生活就会像两条仅有交错的河流那样，萍水相逢终究只能擦肩而过，一切都会结束，我或许会回到家中，见到我四年未见的爸爸，你也会回去那个叫做“家”的地方，陪伴你的不再是我，而是你那素昧平生的妻子，还有那可爱的女儿……她该会为爸爸的归来而感到欣喜吧，不出意料我们此生不会再相见。我终究会在某一天彻底厌烦并且痛恨曾经认识过你，这样一个足够我去记住一辈子的人。或许那时我会想将一切都埋藏在心的最深处，我不再去挖掘。
因此你的言语越来越少，我也渐渐学会以沉默代替交流。我们都明白这是瘾呀，片刻的云霄极乐代价是惨痛的坠落。你学会了吗。所以你想逃避。
我望着你，你潮水般的眼中蕴涵着像当初一样对生活的无限希望。我没有说话。
夜里我所住的房间只有几十平方米的空间，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清冷的月光从窗台外投射进来，一切就如古老的诗歌所描绘的那般铺上了一层霜。这是整个监狱在一天当中最静谧的时刻，至少在表面上，此时一切不再喧哗。
我在此刻与你尽力相拥亲吻，妄图凭此能够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从此永远地融为一体。你的身躯在月光下消瘦白皙得像是一座石膏，我肆意在上抚摸，世间万物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轻浮而一触及散的云海，附着在上的是我们早已不知所归的灵魂。是的，我们的灵魂早已不再寄托于我们的身躯上，那两具躯体此刻仅剩下了取而代之最原始的肉欲，所有的碰撞行为都只是肉欲不加修饰地释放所带来的直接后果。星空璀璨之下，像是有一层雾气氤氲开来，却也没能映射出日后那残缺不堪的云翳。我贴着你的胸膛，感受你此刻的心跳，你没有阻止我，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抬头望向你，望见你眼中一湖深不见底的潮。也就是连同着这一湖潮，未知的生命最终进入了我的身体，生命之存在最终成为了我之存在本身。我能感觉你身体内部传来的颤抖与战栗，这一刻特别慢，特别长，如同贯穿了我们的未尽余生一般永恒。直到结束。
你终于起身，像是刚完成了某种遥远而神圣的仪式一般，将目光慢慢投向远方，许久，缓气。我不禁为这具如石膏般消瘦而白皙的身躯着迷。随后你将双膝曲起来，用手抱住。
“……麟城，只剩下两个月了呀。”你将头垂下来，我知道你指的是你将出狱的时间。我原以为可以做到为你的即将出狱感到开心，可是却依然无法接受即将面临的告别。一方面，在你离开以后，我们的生活就会像两条仅有交错的河流那样，萍水相逢终究只能擦肩而过，一切都会结束，我或许会回到家中，见到我四年未见的爸爸，你也会回去那个叫做“家”的地方，陪伴你的不再是我，而是你那素昧平生的妻子，还有那可爱的女儿……她该会为爸爸的归来而感到欣喜吧，不出意料我们此生不会再相见。我终究会在某一天彻底厌烦并且痛恨曾经认识过你，这样一个足够我去记住一辈子的人。或许那时我会想将一切都埋藏在心的最深处，我不再去挖掘。
因此你的言语越来越少，我也渐渐学会以沉默代替交流。我们都明白这是瘾呀，片刻的云霄极乐代价是惨痛的坠落。你学会了吗。所以你想逃避。
我望着你，你潮水般的眼中蕴涵着像当初一样对生活的无限希望。我没有说话。
五
我从麦田中站起，夜幕降临，紫红色的天空上闪烁着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我想应该是要回家了。
走过长长的粉砖小道，我回到了家。那是城东一间小小的房子，外表看上去有了些岁月痕迹的米黄色砖墙上有着歪歪扭扭的粉笔涂鸦，画的是三张人脸，旁边还有稚嫩的笔迹标上“爸爸”“妈妈”和“丽莎”。我静静地站在橘红色的大门前，房子里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和狗的吼声，一定是阿斯科和米可又在满屋子追逐打闹。暖色的灯光映在我脸庞，让我迫不及待想感受家的温暖。
这时候一张稚嫩的脸庞从窗帘下钻了出来，孩子微卷的茶色头发绑了双马尾，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是女儿呀，我对她微笑。
于是她也回报我以微笑，嘴唇微动，就像是在说：“看，爸爸回来了。”
我从麦田中站起，夜幕降临，紫红色的天空上闪烁着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芒。我想应该是要回家了。
走过长长的粉砖小道，我回到了家。那是城东一间小小的房子，外表看上去有了些岁月痕迹的米黄色砖墙上有着歪歪扭扭的粉笔涂鸦，画的是三张人脸，旁边还有稚嫩的笔迹标上“爸爸”“妈妈”和“丽莎”。我静静地站在橘红色的大门前，房子里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和狗的吼声，一定是阿斯科和米可又在满屋子追逐打闹。暖色的灯光映在我脸庞，让我迫不及待想感受家的温暖。
这时候一张稚嫩的脸庞从窗帘下钻了出来，孩子微卷的茶色头发绑了双马尾，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向我。是女儿呀，我对她微笑。
于是她也回报我以微笑，嘴唇微动，就像是在说：“看，爸爸回来了。”
学校的美人树
夜色（2014）
我踏上旅馆因常年浸水而潮湿沉滞的杉木阶梯，在光线昏暗的夹层中见到他，他那时已在岁暮之际；夹层中只点着一盏烛火。他躺在床上，以眼神示意我坐在一旁。我照做，拿出早已备好的纸笔，他见状似乎很欣慰，苍老的脸颊上滚出两颗颤抖的泪水。我内心也很兴奋，已准备好一场持续到天亮的对谈。
“一开始我要说——这并不用记录下来——是困扰我这么多年的，关于人类的情爱，”他迫不及待开口，似乎要挣扎着起身，眼里竟迸射出超越衰老躯体的愤懑，“你说它究竟是一种波，还是纯粹的传达与感知？真困扰啊。那种单向又寂静的表达，也能传递到对方的吗？我是说，爱呀，不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么？可是那个孩子……实在令人困扰，真如同巫术一般，明明已是魂归离恨天，怎么可以去改变德令哈……”
“德令哈？”我停下笔望向他，“能说详细一些么，您知道的，我今天到这里的目的……”
“我是要与你说的，关于那个夜晚的一切……我已经忘记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带着一匹马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德令哈的。”
（壹）
见到德令哈的时候天仍未晚，恰逢落日的余晖拂过草野，拂过我们的脸庞。除此以外我清晰记得当时所有的场景细处——风吹着叶穗沙沙作响，还有叶芒上的蟋蟀跃动那一瞬间，竟都如此清晰烙印在我脑海。
既然这些概念都已成形，似乎并没有过多解释的必要。值得一提的是，那晚月光笼罩了草原上的一切，柔和的、望不尽的翠绿。可是与式微时景象不同，夜里一切细枝末节似乎都消融在月光下，没有一丝棱角暴露。而他穿着黑色布袍。一身黑袍的德令哈沉寂的长发散乱披在肩上，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从远远相视那一刻起没有迁移过。
“你也要穿过这片草原吗？”拉着马驹经过他身旁时候他问。德令哈的声音比想象的要清亮，像空地上的炊烟，或暗房里的木琴，没有靠近的意思。我说是。即使是白天也很难在这片草野上见到行人，何况夜幕已至。“我只是游人。”我想，并开始打量他。
德令哈站在远方的草地，腰间挂着散发银色光泽的挂坠，他提着一个包裹，我看不出其中装的什么。在夜里我的视线糟糕。从他的服饰看来大概是蒙古人。他只说他想在天亮前穿越这片草原，而现在夜幕已至。“我想我们可以出发。”我并未多作犹豫，夜里这片大地充斥未知，既有共同方向，同行未尝不可。我不想在此上耗费过多时间。
夜色里我轻抚驹子枣红色的鬃毛，拂了一地的月光。德令哈一步一步走来，于是我跟他骑上马。“两个人会太重了吗？”他熟练地跨上马背，忽然声音幽微传到我耳边。我向他比了比手势，想让他知道驹子壮实得很，枣红色是继承了汗血马的血统。驹子虽小，却是骄傲的马驹。
夜风呼啸而过，驹子踏实地奔过草地。颠簸的途中仿佛超越了什么，近乎忘却所有。我吸气，只想呕吐。有那么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草原，月亮，都没有了色彩，没有了自我的观念。回过神时看见德令哈仍旧一言不发，只好怏怏一笑。这无趣的人。夜色下一切看得不真切，只记得这一路不停超越，不停舍弃，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呢。“吁！”我抓紧了缰绳，目空一切，只是盯住远方。
“喂！”他喊道。我转过头望向德令哈，他一身黑袍在风中飘扬起落，再而后是我们走过的路。我忽然意识到，那一片被驹子踩踏过的、越来越远的草地，不觉间我们只能远远相望，不得望其项背。
“干嘛！”
“你相信萍水相逢吗。”德令哈看着我，或是前方。他一字一顿将这句话表达，或许对象也并非我。鞍上恍惚我才察觉到这个异族男子的眸子里不带杂质的纯黑，仿若一汪表象平静至极的湖水，也望不尽。我清楚地听见了他所问的，却不明白。我尽力表现出平静，并不因为此刻发生着一切标识着偶然的同行。话语在风里相摩擦，传达到的对象与空间和时间无关，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命题表达。就彷如吐纳呼吸，只是一个不经觉而自发的过程。
我忽然猛烈地、不可收拾地呕吐起来，交替着夜风，仿佛掏出心肺，一点不剩地馈还给这个世界。
夜风呼啸而过，带上千言万语，我与德令哈要在天亮前穿越这片草原。
（被展示的第一篇日记）
1997年4月1日 多云
那一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在狩猎，我在远远的地方，我只是看。那时你穿黑色的布袍在马背上驰骋，你的目光盯住羚羊不放，没有分散出一点注意力来。而我从未见过你。有一瞬你望向了我，那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需要耗费全部精力回想。我看着你，我们眼神交接，那时候我知道，我们在相遇前已经相识。
后来我问阿妈，她说你是游牧途经的客人。你会停驻在这里吗。我又问她你的名字，问族里的老人。后来我知道了，德令哈，你叫作德令哈。
现在的我究竟意识到了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了。那天草野上经过的一切，那时思绪很乱。而今雾色微茫，天已亮了。记录下来的一切都表现得这样匆忙，上一刻明明还是夜色充溢的深蓝。德令哈，你知道吗，我想，……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徒然。我们会相遇。
是这样吧，看见你那一刻我才确信的，世间并不存在所谓的萍水相逢，向来只久别重逢。
我踏上旅馆因常年浸水而潮湿沉滞的杉木阶梯，在光线昏暗的夹层中见到他，他那时已在岁暮之际；夹层中只点着一盏烛火。他躺在床上，以眼神示意我坐在一旁。我照做，拿出早已备好的纸笔，他见状似乎很欣慰，苍老的脸颊上滚出两颗颤抖的泪水。我内心也很兴奋，已准备好一场持续到天亮的对谈。
“一开始我要说——这并不用记录下来——是困扰我这么多年的，关于人类的情爱，”他迫不及待开口，似乎要挣扎着起身，眼里竟迸射出超越衰老躯体的愤懑，“你说它究竟是一种波，还是纯粹的传达与感知？真困扰啊。那种单向又寂静的表达，也能传递到对方的吗？我是说，爱呀，不就是一个人的事情么？可是那个孩子……实在令人困扰，真如同巫术一般，明明已是魂归离恨天，怎么可以去改变德令哈……”
“德令哈？”我停下笔望向他，“能说详细一些么，您知道的，我今天到这里的目的……”
“我是要与你说的，关于那个夜晚的一切……我已经忘记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带着一匹马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见到德令哈的。”
（壹）
见到德令哈的时候天仍未晚，恰逢落日的余晖拂过草野，拂过我们的脸庞。除此以外我清晰记得当时所有的场景细处——风吹着叶穗沙沙作响，还有叶芒上的蟋蟀跃动那一瞬间，竟都如此清晰烙印在我脑海。
既然这些概念都已成形，似乎并没有过多解释的必要。值得一提的是，那晚月光笼罩了草原上的一切，柔和的、望不尽的翠绿。可是与式微时景象不同，夜里一切细枝末节似乎都消融在月光下，没有一丝棱角暴露。而他穿着黑色布袍。一身黑袍的德令哈沉寂的长发散乱披在肩上，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从远远相视那一刻起没有迁移过。
“你也要穿过这片草原吗？”拉着马驹经过他身旁时候他问。德令哈的声音比想象的要清亮，像空地上的炊烟，或暗房里的木琴，没有靠近的意思。我说是。即使是白天也很难在这片草野上见到行人，何况夜幕已至。“我只是游人。”我想，并开始打量他。
德令哈站在远方的草地，腰间挂着散发银色光泽的挂坠，他提着一个包裹，我看不出其中装的什么。在夜里我的视线糟糕。从他的服饰看来大概是蒙古人。他只说他想在天亮前穿越这片草原，而现在夜幕已至。“我想我们可以出发。”我并未多作犹豫，夜里这片大地充斥未知，既有共同方向，同行未尝不可。我不想在此上耗费过多时间。
夜色里我轻抚驹子枣红色的鬃毛，拂了一地的月光。德令哈一步一步走来，于是我跟他骑上马。“两个人会太重了吗？”他熟练地跨上马背，忽然声音幽微传到我耳边。我向他比了比手势，想让他知道驹子壮实得很，枣红色是继承了汗血马的血统。驹子虽小，却是骄傲的马驹。
夜风呼啸而过，驹子踏实地奔过草地。颠簸的途中仿佛超越了什么，近乎忘却所有。我吸气，只想呕吐。有那么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草原，月亮，都没有了色彩，没有了自我的观念。回过神时看见德令哈仍旧一言不发，只好怏怏一笑。这无趣的人。夜色下一切看得不真切，只记得这一路不停超越，不停舍弃，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呢。“吁！”我抓紧了缰绳，目空一切，只是盯住远方。
“喂！”他喊道。我转过头望向德令哈，他一身黑袍在风中飘扬起落，再而后是我们走过的路。我忽然意识到，那一片被驹子踩踏过的、越来越远的草地，不觉间我们只能远远相望，不得望其项背。
“干嘛！”
“你相信萍水相逢吗。”德令哈看着我，或是前方。他一字一顿将这句话表达，或许对象也并非我。鞍上恍惚我才察觉到这个异族男子的眸子里不带杂质的纯黑，仿若一汪表象平静至极的湖水，也望不尽。我清楚地听见了他所问的，却不明白。我尽力表现出平静，并不因为此刻发生着一切标识着偶然的同行。话语在风里相摩擦，传达到的对象与空间和时间无关，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命题表达。就彷如吐纳呼吸，只是一个不经觉而自发的过程。
我忽然猛烈地、不可收拾地呕吐起来，交替着夜风，仿佛掏出心肺，一点不剩地馈还给这个世界。
夜风呼啸而过，带上千言万语，我与德令哈要在天亮前穿越这片草原。
（被展示的第一篇日记）
1997年4月1日 多云
那一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在狩猎，我在远远的地方，我只是看。那时你穿黑色的布袍在马背上驰骋，你的目光盯住羚羊不放，没有分散出一点注意力来。而我从未见过你。有一瞬你望向了我，那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需要耗费全部精力回想。我看着你，我们眼神交接，那时候我知道，我们在相遇前已经相识。
后来我问阿妈，她说你是游牧途经的客人。你会停驻在这里吗。我又问她你的名字，问族里的老人。后来我知道了，德令哈，你叫作德令哈。
现在的我究竟意识到了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了。那天草野上经过的一切，那时思绪很乱。而今雾色微茫，天已亮了。记录下来的一切都表现得这样匆忙，上一刻明明还是夜色充溢的深蓝。德令哈，你知道吗，我想，……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徒然。我们会相遇。
是这样吧，看见你那一刻我才确信的，世间并不存在所谓的萍水相逢，向来只久别重逢。
（贰）
夜色笼罩下的草原好安静，遥望不见一丝明火。月亮暗黄的表面变得淡。“这附近都没有人烟。”德令哈说。一切都过于寂静了。明灭的云霞在头顶天空飘荡，风偶尔送来兽的嘶吼。我们视线层层渐进，扫过草野，扫过树梢，扫过远处隐约山峦的轮廓，归去来全然没有目的。我拉动缰绳，让驹子停下。德令哈仿佛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东西在这片范围内使人不安。我们下马，牵着驹子走。
“哎，”就这几步距离，我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安静，也早想要发问，我问德令哈，“你为什么到这里？”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德令哈很快地回答，“我带着乌仁图娅来，我们要完成这趟旅程。”
“乌仁图娅是谁？”
“我……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德令哈双眼变得暗淡，抓紧包裹，或是其中的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必须完成它。很难阐释清楚这一件事的必要。”
我没有回应，停下了脚步。极度的不适再次充满了全身。我转过身来，拉紧缰绳，看向前方。
“是野狼呀。”德令哈也看见了，轻轻发出感叹，对月光下极为孤寂、在前方等待着我们的那一只，眼眸迸溅出亮金色光芒的生物。
我们在途中遇见一只灰色的独狼，金色的眸子是要将一切生命吸卷其中的引力场，在震慑过后细细咀嚼。太过靠近死亡，反得以镇定地去面对。我看见野狼灰色的毛发在枝节分叉，兽的野性与贪婪放肆起也可怕，还该幸甚遇见的是独狼吧。我靠近驹子去，德令哈却走到了我前面。
“不要表现出对它畏惧。慢慢后退，尝试去盯住它的眼睛。”德令哈不回头对我说到。才想起来，从前听说过若遇见野兽表现出惧怕，则极可能立即遭受攻击，倒不如表现出毫不畏惧的模样去应对。我抓住束着驹子的缰绳，示意它不要慌张，
我、德令哈还有马驹，竟在这短短时间里一同默契地在这形式下将杂余的情绪全然包裹起来，表现出完全不畏生死的模样。我们在草原上与野狼对视——真是疯狂的一件事。夜里风吹萧瑟，竟觉得像什么人弹奏出的乐曲了，势如摧枯拉朽。全身血液不安地流动。我们一步步后退，野狼只是盯着，却不前进，距离就这样不断拉远。多么幸运，在野狼的注视下，我隐隐感觉到，还有数步，我们就可以退出那个征兆着“死亡”的圆圈。
眼见野狼全然没有行动，不料驹子却倏忽嘶叫起来，在我拉紧缰绳前高抬前蹄、踏下。下一瞬间，驹子使劲挣脱了缰绳的羁绊，往我们身后跑去！
“熊！”身旁几乎同时亮起明火，我还未反应过来，德令哈举起了火把，火苗飞舞。他盯实了野狼。
野狼似乎被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退后了几步，发出低声嘶吼，狡黠的眼神与德令哈对视数秒。下一刻野狼不停蹄地从我们身旁朝驹子奔去。
夜风缓和下来，或说已不再将我们衣裳吹得飘扬起落。
我们继续赶路。现在只剩下我与德令哈了，驹子被吓跑后生死不明。我对驹子感到伤心，想到它大概是九死一生了，毕竟不是真正的汗血宝马。可是从另一方面想，驹子竟是独自吸引走野狼使我们得以安全，因此对于它，心中总是愧疚的。我们在剩余的路途里只好步行。夜空似乎明亮了几分，似乎又还是原来的样子。德令哈在那之后沉默了起来，眼神变得凝重，什么都不说。
我早已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走到哪里了。只是看着夜空中启明星，才确定此行并未迷途。
“我们属于游牧民族，时常四方驻扎。那时候我们到了乌仁图娅所在的部落，妥协后留了下来。我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或许我曾经留意过她，但我向来记不住陌生人的容貌。”
“……后来呢？”
德令哈停下来，打开了他的包裹，他在一堆物品中掏出一本灰色的本子，将它展示给我，“这是她的日记，”他说，“她在里面写满对我的爱慕，却不会如何表达。直到她的母亲在她离开后将它交付给我。我却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可是不能传达的情感像是哑巴，暗涌在无言里相送。如果乌仁图娅从一开始便没想到过要让德令哈知道，这一切似乎就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些言语的表象无论多么温顺而柔软，终归只能对你们两者都造成伤害。”我说。
“是的。可那是因为接纳。若不是这样……她即使千方百计想要从中反过来伤害我，也该明了人怎会被不爱的事物所伤害。对谁都好，归根到底爱是这样的双刃剑吧。若不拒绝爱，自然无法拒绝被伤害。”
他似乎流泪了，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谁知道呢。在这夜色下一切看得不真切。
（被展示的第二篇日记）
1997年5月31日 小雨
眨眼间过去两个月了，这些日子大部分时候都能见到你，虽说不是每一分每一秒，但这样偶尔见到就已很满足。有时觉得这段时间过得那么快，但还是觉得已足够漫长。我想这已足够我在剩余的日子里回味。
可是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德令哈，我听说你要走了，说来真让人难过。我与你究竟算不算相识呢？对你的感情那么深，足够支撑我回看你停留过的风景，踏过你曾踏过的路。可是这些感情却又那么脆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你知晓呢。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却什么都不敢做。对你的思念堆积很高，我害怕有一天它们会将我压垮。
（叁）
我想终于可以确认夜空变得不那么深邃，说不定能够等来曙光。“快一些。”德令哈催促到。我们踏过青翠的草地，靴子沾上泥土。我明白这趟旅途即将到达末尾。
“后来乌仁图娅怎么样了？”我问他，却立即意识到了行为的不妥。
我真应嘲讽德令哈对他人情感感知的愚钝，可究竟放不下心来。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乌仁图娅的情感，那是仅仅属于她的。但我亦明白世间总有不寄任何言语行为的表露，仅仅盘旋在一个人周身，毋至于心，终于显形于世。
感情纯稚无邪如是，因此他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都没有资格。
因此我没有再看德令哈，望向遥远的启明星去。他说他与乌仁图娅一起来，而是只见他孑然一身，如此于他这缘故大多难以启齿，同行的我只需聆听。
他确实沉默了。我不禁想之前那是否就是德令哈最后的话语，我们萍水相逢，而在草原的尽头我们将要分离。
夜晚的天漂浮着云，夜色似乎永无尽头。不知走了多远，德令哈轻轻哼起歌来。是从未听过的歌谣，旋律哀婉悲伤让人心碎。直至许多年后我再次听一个蒙古女子唱起这首歌，思绪千丝万缕回溯到那个草原的夜晚，浮沉出一切当时尚未察觉的征兆。那一刻我才终于放下堆积许多年的顾虑，为其释怀而明晰。
夜色微茫，德令哈轻轻哼唱，一草一木，风流云散，歌声已飘散在很远的地方。
“我带着她一起来，也带着我一起来。我们一起走过草地已开出野花，我们经历过死亡却永恒相伴。”曲罢，德令哈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眸子仿若一汪平静的湖。
我们已经来到草原的边缘，此时夜色尚未褪去，前方隐约看见炊烟。我不忍看。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黑袍的男子在现实中已全然死了，沉寂内敛，不再发光。在旅途的终点，我们要告别。
想起先前摸着黑走过的路途，明朗起来竟是这个模样。触手可及的青草，蓝天白云，都不去想了。黎明即将破晓，如今我已两手空空。或许是黑暗带给人以最真实的感知，我竟痴想假若时间能回流该有多好。而我现在这里，本已无虚实真假之分。
某一刹那曙光撕裂天际，刺痛我的眼睛。在漫天的曙光中我终于确凿看清了那个孩子。虽然同行一路，但我此刻才发觉，他们确实是陪伴在一起的：少女容貌精致垂着及腰的黑发，赤足的脚踝上戴着银色的镯子；男子黑袍无言，双眼深邃彷如湖水。他们在曙光中微笑，而此后我再没有遇见过如此灿烂的笑颜。
“草原的尽头是什么？”我将手放下，下意识地问到。
“没有了。空空如也，再没有往下的路。”
（被展示的第三篇日记）
1997年7月1日 晴
听说你已随队伍离开了部落，我想这天地间这么大，或许再见不到了吧。心中犹如被抽空一般，这具身体所有的机能已不再足以我进行思考和眷恋。往下的路究竟是什么也难以看清。经历过这一切都很好，有时也迷茫一切是否真实。德令哈，有那么多想跟你说的，最后又剩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往后的时光不再会有光芒。
你要走了，德令哈。我也是。我要到一个只有你的地方去。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留下。
夜色笼罩下的草原好安静，遥望不见一丝明火。月亮暗黄的表面变得淡。“这附近都没有人烟。”德令哈说。一切都过于寂静了。明灭的云霞在头顶天空飘荡，风偶尔送来兽的嘶吼。我们视线层层渐进，扫过草野，扫过树梢，扫过远处隐约山峦的轮廓，归去来全然没有目的。我拉动缰绳，让驹子停下。德令哈仿佛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东西在这片范围内使人不安。我们下马，牵着驹子走。
“哎，”就这几步距离，我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安静，也早想要发问，我问德令哈，“你为什么到这里？”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德令哈很快地回答，“我带着乌仁图娅来，我们要完成这趟旅程。”
“乌仁图娅是谁？”
“我……我已经没有印象了。”德令哈双眼变得暗淡，抓紧包裹，或是其中的什么东西，“我只知道我必须完成它。很难阐释清楚这一件事的必要。”
我没有回应，停下了脚步。极度的不适再次充满了全身。我转过身来，拉紧缰绳，看向前方。
“是野狼呀。”德令哈也看见了，轻轻发出感叹，对月光下极为孤寂、在前方等待着我们的那一只，眼眸迸溅出亮金色光芒的生物。
我们在途中遇见一只灰色的独狼，金色的眸子是要将一切生命吸卷其中的引力场，在震慑过后细细咀嚼。太过靠近死亡，反得以镇定地去面对。我看见野狼灰色的毛发在枝节分叉，兽的野性与贪婪放肆起也可怕，还该幸甚遇见的是独狼吧。我靠近驹子去，德令哈却走到了我前面。
“不要表现出对它畏惧。慢慢后退，尝试去盯住它的眼睛。”德令哈不回头对我说到。才想起来，从前听说过若遇见野兽表现出惧怕，则极可能立即遭受攻击，倒不如表现出毫不畏惧的模样去应对。我抓住束着驹子的缰绳，示意它不要慌张，
我、德令哈还有马驹，竟在这短短时间里一同默契地在这形式下将杂余的情绪全然包裹起来，表现出完全不畏生死的模样。我们在草原上与野狼对视——真是疯狂的一件事。夜里风吹萧瑟，竟觉得像什么人弹奏出的乐曲了，势如摧枯拉朽。全身血液不安地流动。我们一步步后退，野狼只是盯着，却不前进，距离就这样不断拉远。多么幸运，在野狼的注视下，我隐隐感觉到，还有数步，我们就可以退出那个征兆着“死亡”的圆圈。
眼见野狼全然没有行动，不料驹子却倏忽嘶叫起来，在我拉紧缰绳前高抬前蹄、踏下。下一瞬间，驹子使劲挣脱了缰绳的羁绊，往我们身后跑去！
“熊！”身旁几乎同时亮起明火，我还未反应过来，德令哈举起了火把，火苗飞舞。他盯实了野狼。
野狼似乎被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退后了几步，发出低声嘶吼，狡黠的眼神与德令哈对视数秒。下一刻野狼不停蹄地从我们身旁朝驹子奔去。
夜风缓和下来，或说已不再将我们衣裳吹得飘扬起落。
我们继续赶路。现在只剩下我与德令哈了，驹子被吓跑后生死不明。我对驹子感到伤心，想到它大概是九死一生了，毕竟不是真正的汗血宝马。可是从另一方面想，驹子竟是独自吸引走野狼使我们得以安全，因此对于它，心中总是愧疚的。我们在剩余的路途里只好步行。夜空似乎明亮了几分，似乎又还是原来的样子。德令哈在那之后沉默了起来，眼神变得凝重，什么都不说。
我早已不知道我们走了多远，走到哪里了。只是看着夜空中启明星，才确定此行并未迷途。
“我们属于游牧民族，时常四方驻扎。那时候我们到了乌仁图娅所在的部落，妥协后留了下来。我并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或许我曾经留意过她，但我向来记不住陌生人的容貌。”
“……后来呢？”
德令哈停下来，打开了他的包裹，他在一堆物品中掏出一本灰色的本子，将它展示给我，“这是她的日记，”他说，“她在里面写满对我的爱慕，却不会如何表达。直到她的母亲在她离开后将它交付给我。我却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
可是不能传达的情感像是哑巴，暗涌在无言里相送。如果乌仁图娅从一开始便没想到过要让德令哈知道，这一切似乎就不具备任何意义。“这些言语的表象无论多么温顺而柔软，终归只能对你们两者都造成伤害。”我说。
“是的。可那是因为接纳。若不是这样……她即使千方百计想要从中反过来伤害我，也该明了人怎会被不爱的事物所伤害。对谁都好，归根到底爱是这样的双刃剑吧。若不拒绝爱，自然无法拒绝被伤害。”
他似乎流泪了，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谁知道呢。在这夜色下一切看得不真切。
（被展示的第二篇日记）
1997年5月31日 小雨
眨眼间过去两个月了，这些日子大部分时候都能见到你，虽说不是每一分每一秒，但这样偶尔见到就已很满足。有时觉得这段时间过得那么快，但还是觉得已足够漫长。我想这已足够我在剩余的日子里回味。
可是天下间没有不散的筵席，德令哈，我听说你要走了，说来真让人难过。我与你究竟算不算相识呢？对你的感情那么深，足够支撑我回看你停留过的风景，踏过你曾踏过的路。可是这些感情却又那么脆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怎样才能让你知晓呢。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却什么都不敢做。对你的思念堆积很高，我害怕有一天它们会将我压垮。
（叁）
我想终于可以确认夜空变得不那么深邃，说不定能够等来曙光。“快一些。”德令哈催促到。我们踏过青翠的草地，靴子沾上泥土。我明白这趟旅途即将到达末尾。
“后来乌仁图娅怎么样了？”我问他，却立即意识到了行为的不妥。
我真应嘲讽德令哈对他人情感感知的愚钝，可究竟放不下心来。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乌仁图娅的情感，那是仅仅属于她的。但我亦明白世间总有不寄任何言语行为的表露，仅仅盘旋在一个人周身，毋至于心，终于显形于世。
感情纯稚无邪如是，因此他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都没有资格。
因此我没有再看德令哈，望向遥远的启明星去。他说他与乌仁图娅一起来，而是只见他孑然一身，如此于他这缘故大多难以启齿，同行的我只需聆听。
他确实沉默了。我不禁想之前那是否就是德令哈最后的话语，我们萍水相逢，而在草原的尽头我们将要分离。
夜晚的天漂浮着云，夜色似乎永无尽头。不知走了多远，德令哈轻轻哼起歌来。是从未听过的歌谣，旋律哀婉悲伤让人心碎。直至许多年后我再次听一个蒙古女子唱起这首歌，思绪千丝万缕回溯到那个草原的夜晚，浮沉出一切当时尚未察觉的征兆。那一刻我才终于放下堆积许多年的顾虑，为其释怀而明晰。
夜色微茫，德令哈轻轻哼唱，一草一木，风流云散，歌声已飘散在很远的地方。
“我带着她一起来，也带着我一起来。我们一起走过草地已开出野花，我们经历过死亡却永恒相伴。”曲罢，德令哈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眸子仿若一汪平静的湖。
我们已经来到草原的边缘，此时夜色尚未褪去，前方隐约看见炊烟。我不忍看。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黑袍的男子在现实中已全然死了，沉寂内敛，不再发光。在旅途的终点，我们要告别。
想起先前摸着黑走过的路途，明朗起来竟是这个模样。触手可及的青草，蓝天白云，都不去想了。黎明即将破晓，如今我已两手空空。或许是黑暗带给人以最真实的感知，我竟痴想假若时间能回流该有多好。而我现在这里，本已无虚实真假之分。
某一刹那曙光撕裂天际，刺痛我的眼睛。在漫天的曙光中我终于确凿看清了那个孩子。虽然同行一路，但我此刻才发觉，他们确实是陪伴在一起的：少女容貌精致垂着及腰的黑发，赤足的脚踝上戴着银色的镯子；男子黑袍无言，双眼深邃彷如湖水。他们在曙光中微笑，而此后我再没有遇见过如此灿烂的笑颜。
“草原的尽头是什么？”我将手放下，下意识地问到。
“没有了。空空如也，再没有往下的路。”
（被展示的第三篇日记）
1997年7月1日 晴
听说你已随队伍离开了部落，我想这天地间这么大，或许再见不到了吧。心中犹如被抽空一般，这具身体所有的机能已不再足以我进行思考和眷恋。往下的路究竟是什么也难以看清。经历过这一切都很好，有时也迷茫一切是否真实。德令哈，有那么多想跟你说的，最后又剩下什么呢？什么都没有了，往后的时光不再会有光芒。
你要走了，德令哈。我也是。我要到一个只有你的地方去。除了你，我什么都不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