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石刻的泪痕,哑然的歌
披着湿润的波光,鳞蔓草又回到了那硕大的石卵旁,回到祖母旁。
一定是起风了。几条赶去谷滩的电鳗总在这时候弄乱安静的海藻。远处慢悠悠走来三两只年迈的寄居蟹,来到石卵下,释然地休憩。暗礁背面,是鲸儿飘摇的吟哦。
祖母看着鳞蔓草掌心里的珍珠,浮出淡得如珂海的水的笑容。皱纹落满老人一度青春的身体,那一弯弯浅浅的沟壑,曾溢满了多少人鱼的欢笑?老人伸出发黄的食指,滑过两束灰白的光,又收到唇边,珍惜地吻着。最后,祖母转回了身,俯在石卵温暖的表面,按读先人刻留下来的文字。
鳞蔓草茫然地望着祖母,奇怪她为什么没像平日那样将珍珠含在嘴里。
或许,这是上帝赋予珍珠生存下来的机遇。
然而,鳞蔓草只是看到两颗让人怜爱的灰白色珍珠,两颗不是粉红色的野珍珠,两颗没有咸腥味的珍珠。
海藻丛相互拍打出一种沙哑的歌,没有韵律的歌。
“珂海,真的繁华过么?”
祖母转过一脸不解与先知,在石卵的字痕上侧身审视自己的晚辈。
“为什么您说的,和迁者们的话不一样?”
鳞蔓草镇定地立在石卵边,话语中夹着那么厚实的哀怨。
“如果,事实同你想的并不一样,”祖母又背过身,“你会改变看法么?”
“祖母!”
祖母在余光中看见珍珠重又被合拢在那对安全的掌内,轻叹道:“鳞蔓草……”老人柔软的声音弥散在珂海光线黯淡的水中。
“如果,我所说的‘繁华’是包裹着珠光玉彩的话,”祖母深深的目光直伸向鳞蔓草久未通风的心,“就不是形容——珂海了。”这时,头顶压过浪头冲刷礁石的闷响。
“我们,在每个有珍珠淡雅之光的清晨,相互兑换一个笑,为领着幼龟散步的老龟解开脚上缠着的‘乌贼草’,鼓励弱视的翼鱼到珊瑚顶上看流动的波光,同鲸们一同举办一场联谊会,会让所有的生命乐上整整一个星期……”
鳞蔓草感觉自己正受用于时才不合身份的问话所带来的羞愧,她竟怀疑过,这是一件不容原谅的事。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隐约觉得有股窒息的盐腥味。
“鳞蔓草,来。”祖母殷切地招呼着。
鳞蔓草只得拖着那条与珂海同色鱼尾漂至那面石卵上,惊住了。
“是他们。我和一些朋友,年轻时一起刻的。呵呵,很傻吧。”祖母露出了留恋的笑,泛着海带的苦,“他们,都走了。只有我,还这样守着它。可是看着它,够我活几辈子了!”
鳞蔓草不禁油升一股难言的疼痛,她疼惜地用水汪汪的目光安慰老人。却一直不敢说早晨看过贝吟螺来信这件事。这不是什么类比的好例子。
珂海半空忽然浮过一列列泡沫,让人不由自主回到各自不同经历的那同一年代:鳞蔓草和贝吟螺,那阳光无比明媚的午后,将一片涂满墨鱼汁写成的誓言的龟甲,悄悄埋进那细腻的沙层下。都写了些什么,鳞蔓草自己都忘了。忘得那么干净,如同洗过一样。和那片龟甲一道,被时光冲得无影无踪。而贝吟螺也走了。只剩下鳞蔓草一个人,忍受着礁岩割破鳞片的疼痛,为祖母收集珍珠治病。
“直到刚才,你拿给我看那两粒小小的珍珠,饿才觉悟到一件事,”祖母略带深沉地用手理着鳞蔓草懒洋洋的发丝,“我本想靠含着这圆硕的珍珠,提醒自己那个不该忘却的年代,那份应该恪守的信念。可是,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块石刻上的文字,早就刻在我心里了。”
祖孙俩相视一笑,波浪中,仍旧含着淡淡的忧伤。
“我们还为这些句子谱了曲呢!别嫌弃,我教你。”
……似乎喑哑地一开喉咙,四周便星星零零地亮起来。流动的波光斜过深深浅浅的石痕,一滴滴淌下来,还带着当初的那份赤热,却,却在此时此刻,难免让歌者黯然神伤。不过,鳞蔓草明白,从那一刻起,这陌生海域所带给她的压抑,将不再复返……
石卵上,卧着两只承载太多的人鱼,正一点点叩读心灵:
用素净的珍珠,
铺成同望彩虹的绳梯。
多急的浪,不过是为这可爱的地方
循环鲜活的氧气。
清淡的水流,
给了我纯净的心。
于是对着未知大喊——“我爱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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