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占卜
当我站在占卜婆婆家门口的时候，我的心里还在打鼓，到底要不要进去？
身旁是一簇盛开的矢车菊，蓝色的像水一样灵动，白色的像雪一样恬静，两种颜色匹配在一起，虽然不算抢眼，美丽却一点一滴地溢出来。
“蓝色代表进去，白色代表离开。”我对自己说。
我闭上眼睛，伸出手。当眼睛睁开的时候，手上已经选定一朵小巧的矢车菊，蓝色的。
这个答案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因为我明明知道白色的花朵在更远一些的位置。我想，我只是为自己找一个鼓足勇气的理由。现在，我做到了。
举起的手将要扣到门上的时候，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很慈祥的声音。
“进来吧。”
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光线也不够明朗，但很温暖，让人感觉舒服。屋子里的摆设简单整洁，墙上挂着星星和月亮图案的毛毡，做工精细而且考究。地板上铺着奇怪图纹的地毯，看上去很玄妙的样子。
占卜婆婆坐在一张方桌旁，她的样子和她的声音一样慈祥。
“坐吧。”
我犹豫着，坐到方桌的另一旁。
“你到这里来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吧？”占卜婆婆始终微笑着，“那么，就说来听听吧，看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思量了一下，有些忐忑地问：“婆婆，如果我学会了珍惜，那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失去过。”
“是啊，正像您说的那样。”我有点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任它们在眼眶里打转。
习惯了整日里小巫仙在耳边喋喋不休，他似乎总在跟我讨价还价。
“拜托你再快乐这么一点点。”他笑嘻嘻地把双手伸开，比划着。
“要不然，这么一点点也行。”他做出一些让步，把双手之间的距离缩小了一些。
“好吧，好吧，只这么一点点。”他再次把距离缩小，用期待地眼神看着我。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继续煮咖啡或做点心什么的。
小巫仙就飞到我的面前，不停地追问：“到底好不好吗？”
我偶尔会把他从空中扯下来，或把做点心的面粉撒到他身上，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就忍不住笑起来。
小巫仙总是说：“你笑起来的时候是闪闪发亮的，好漂亮。”
我想不出太多值得笑的事情，就算很努力也没办法。
我们成天打打闹闹的，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快乐，至少，我从没有把小巫仙的话当真。
直到昨天，我找遍了所有的角落，却不见小巫仙的踪影，我知道，我把他弄丢了。
婆婆把我的手放到她的手心里，让我感觉不那么难过。她似乎明白了我所有的心事，等我的情绪稍稍缓和一些，她问：“他对你很重要么？”

直到我离开，婆婆把一张浅绿色的纸交到我手上。
“这正是你想要的。”
“您的意思是说，这上面有小巫仙的下落？”
我把那张绿色的纸收好，在打开它之前，我需要先打扫一下自己的心。

2. 催眠
我整夜整夜地坐在屋顶，看着星星一点一点明朗起来，把瓦片都照亮，再一点一点暗淡下去，消失在破晓前的暮色里。我不想去睡觉，也根本睡不着。
偶尔有流星拖着尾巴划过，我便赶紧闭上眼睛，许愿。
小巫仙总是咯咯地笑，幸灾乐祸一般。
“笑什么？”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你总共许下多少个愿望？”他好奇地问。
“好像……好像一个也没有。” 我想了想，嘟着嘴巴抱怨起来，“流星总是跑得太快，每次还没等我把愿望说完，它早就没影儿了。”
“既然明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去许愿呢？”小巫仙学着我把眼睛闭起来，假装出虔诚的样子，故意气我。
我用手指轻轻一弹，把他从瓦片上弹下去。
他飞起来，依然咯咯地笑，那清脆的声音把沉寂的夜逗弄得也不安分起来。
“下次请你一定要好好欣赏那稍纵即逝的美丽，总把眼睛闭起来真是太可惜了。”说着，他像流星一样在我面前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把脸转到一边，嘴硬着说：“不要你管。”
“哎呀，你……”小巫仙像是急了，“你知道那是多么难得的画面么？就像……就像你笑起来一样漂亮。”
我托着下巴继续看星星，不去理他。
几朵爆米花一样的云在宝石蓝的夜幕下飘来飘去，让人想去咬一口。
“那是云在为不爱睡觉的孩子催眠。”小巫仙煞有介事地说。
果然，没过多长时间，许多人家的烟囱里都飘出了梦的味道，恐怕连远方森林里的小树精也睡着了，做着像糖果一样甜蜜的梦。
小巫仙飞到我面前，看着我依然明亮的眼睛，找不到一丝睡意。
“你知道睡觉有多重要吗？”他问。
我茫然地摇摇头。
“如果路灯不好好睡觉就会不亮，如果房子不好好睡觉就会漏雨，如果食物不好好睡觉就会发霉……”
我拍拍胸口，像是虚惊一场地说：“幸好我不是路灯，不是房子，也不是食物，所以我不用担心那些。”
“你不好好睡觉只会更糟糕，因为你会没力气去笑。”
我顿时语塞了，我想他说得没错，我真的越来越没有力气去笑了。
可是，我是真的睡不着。
起初，我只是因为怕黑，黑暗总是把我的安全感完全吞噬掉，我只能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直坐到第一缕阳光敲打窗子。
后来，我把屋子里的灯全部打开，可它们总让我有种天亮了的错觉，于是我就更加睡不着，每隔一小会儿就要跳下床，趴到窗口看看天是否真的亮了。
现在，我想我已经戒掉了睡眠这种东西，每晚像夜游神一样在漫长的夜里游荡。

“我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你能够好好睡觉。”小巫仙说，“那么，就让我为你做一个梦好了。”
“梦？”
“嗯，是一种很古老的催眠术，希望它对你有用。”
那是一团粉色的烟雾一样的东西，一个粉色的梦。
我走进去的时候，能闻到淡淡薰衣草的花香。那里安静极了，就连轻微呼吸的声音都被挡在外面。我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软棉花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飘起来。
我看到一张绿色的床，或者说，是一片绿色的大树叶。我坐上去，很舒服的感觉。突然，树叶飘动起来，虽然只是轻轻地飘动，但还是吓了我一跳。
一支慵懒的歌不知从哪里飘出来，如虚如幻地轻声低唱，我坐在摇篮一样的树叶上几乎要睡着了。
就在我将要闭上眼睛的一瞬间，突然开始抗拒那种昏昏欲睡地感觉，于是，我惊惶失措地从梦里逃了出来。
“它让你不舒服么？”小巫仙自责道，“也许是我没有把它做好。”
“我……我只是不喜欢睡觉。”我胡乱甩出一个理由。
我想，我是害怕独自呆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吧，我不熟悉那里的一切，所以拼命让自己清醒，以保证能够离那里远一些。
“好吧，如果你不喜欢睡觉，那么，我们就这样坐着，一直到天亮。”
就这样，屋顶上每晚都会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安静地并排坐着。
此刻，我依然像从前一样安静地坐着，只是，小巫仙却不在身边。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地上，孤零零的。
我仰起头，望着一尘不染地夜空发呆。
突然，一颗调皮的流星哧溜一下划过夜空。这一次，我没有闭上眼睛去许愿，而是做了一个虔诚的欣赏者。流星在空中勾勒出一道流光溢彩的曲线，仿佛瞬间绽放的彩虹，那美丽不喧嚣，不张扬，却曼延到整个夜空，曼延到我的心里。
“小巫仙，我终于认真欣赏了流星，真的好美。”我小声念叨着，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给谁听。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露出一个笑脸，眼睛弯成新月的样子，嘴角翘起来，一丝快乐在心底涌动，虽然它如同流星一样一晃便消失了，但我还是很满足。
多么希望小巫仙能看到我那个发自内心的笑，他该会怎样的得意忘形啊？
我转过脸注视着小巫仙经常坐着的地方，那里空空荡荡，我一下子愣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也许天快亮了，也许天已经亮了。
我好想马上睡觉，好想好想，不是因为我困了，而是因为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我可以在梦里见到小巫仙。

3. 绿萝
小巫仙常常怜悯地说：“噢，也许我该试着让你照顾更小一点的东西。”
我满脸疑惑。
“这样你会慢慢培养出照顾自己的能力。”他有点头疼地打量着我。
我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头发正凌乱地擅自纠结着，裙子像一个满脸褶皱的老太婆，鞋带打着迷一样的死结。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要知道，我是花了大把大把时间来料理自己的，可那些看似小小的事物原来都是那么有主见，它们完全不受我的控制，随心所欲地独断独行。
小巫仙耸起肩膀笑笑，飞到我跟前，嘴里念念有词。
我纳闷儿地问：“你在做什么？”
“跟你的头发、裙子和鞋带说话啊。”
“说话？”
“嗯，是一些小小的赞美。”
“可它们……”
“它们都很好，不是吗？”小巫仙冲我挤挤眼睛。
他帮我理顺了头发，安抚了裙子的褶皱，将鞋带绑成可爱的蝴蝶结。得到赞美的它们像被施了魔法，乖顺得让人难以置信。
“它们可以听懂你的话么？”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小巫仙神秘兮兮地说，“赞美这种魔法对任何东西有效。”
“魔法？”
“是的。”他飞起来，坐到我的肩头，“一种神奇的力量。”
老实说，我对魔法有些意兴阑珊，根本没有想要了解它的欲望，索性不再打听下去。
我以为，只要小巫仙在，什么都不用去想。我以为，只要小巫仙在，什么都不用去做。我以为，只是小巫仙在，一切都会服服帖帖。
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我要一个人去面对。
当我从那株瘦弱的草旁经过，我甚至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一闪念地想，该是怎样美丽的名字才配得上那欣欣然的绿色啊？
我想，我是该学会照顾自己了，那么，就从照顾这个小家伙开始吧。
我蹲下来，对那株不知名的草说：“来吧，让我照顾你。”
小心翼翼地把它移到我的花盆里，尽管那只盆子精巧到可以捧在手上，但对于它来说还是太大了点。毕竟，它只是一株草。
天刚蒙蒙亮，我就拿着玻璃瓶子跑在花丛里，直到瓶子里装满凝聚着花香的露珠。
暖意融融的天气，我把丝丝缕缕的阳光缠成团收集起来，留着阴霾的日子里备用。
我给它我认为足够的营养，水和阳光。我想，我可以把它照顾地很好，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差劲儿。现实和我的想象天差地别，面对一天比一天纤弱的草，我错愕地无所适从。
“那些养分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么？”
“那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到底应该怎样做？”

我沮丧地捧着花盆自说自话，和潮水般袭来的挫败感纠缠不清。
就在我准备把那不知名的草弃置一旁的时候，无意中又瞥了它一眼，小小的叶子吐露着丝丝入扣的恬绿，单薄的身子袅袅婷婷。
“多美！”我不由得赞叹。
只这一句，那草忽然像被从梦中叫醒，懵懂的眼睛才一睁开，就焕发出勃勃生机。
那么细微的变化，如果不仔细看，大概没有几个人会察觉到吧？就算察觉到了，大概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吧？
我庆幸，我清晰地察觉到了，而且，我深信不疑。正像小巫仙说的，赞美是一种魔法。
以后的日子里，我偶尔会忘记给它浇水或晒太阳，但它还是越来越结实，摇曳着淡定的光彩，因为，我用最曼妙的词句来赞美它，就算绞尽脑汁也心甘如怡。
每天清晨，我都会兴冲冲地跑到它跟前，陪它说一会儿话。
“小家伙，让我数数你又长出几片叶子。”
“噢，一共是七片，比昨天多出两片呢。”
“一定要再加把劲儿地长啊。”
慢慢的，我已经不能这样跟它谈话了，因为，它的枝蔓开始顺着我的书架往上攀爬，叶子也越发茂盛起来，就算我花去整个清晨的时间去数那些叶子，还是不能把它们数完。
当我的书架一片绿茵茵的时候，那只曾经被我认定有点大的花盆已经太小了，我不得不把长大了草移植到门前的空地上。
在温暖的阳光里，那草的枝杆一天比一天粗壮，叶子也有巴掌那么大了，我甚至不敢确定，面前那棵像树一样高大的植物就是当初那株瘦弱的草。
如果小巫仙在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夸张地大叫：“你简直太了不起了，居然可以把一株小草培养成大树的样子，真是值得足足笑上一个月。”
突然意识到，小巫仙的赞美对我是那么重要，只是从前的我浑然不觉。
“如果我早点意识到这些，也许小巫仙根本不会离开吧？”我怅然若失地自言自语，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别伤心啊。”一个温润的声音说。
我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丝毫都没有害怕，因为它是那样亲切。
“是你么？是你在跟我说话？”我惊讶地抬头望着高大的草。
“嗯，是我。希望我没有吓坏你。”
“没有，一点都没有。”
“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为了你对我的赞美。”
很短的时间，草的枝杆上垂下许多柔软的藤条，明净的绿色，如流苏一般。
“看看做你的秋千合适么？”
“没有比这更好的秋千了。”我真诚地赞美道，“噢，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绿萝。”
哇，果然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坐上藤条秋千，像小时候那样在上面荡来荡去，

像小时候那样笑起来，很单纯的笑。
我在心里对小巫仙说：“请你也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为了你对我的赞美。”

4.旅行
阳光斜斜地洒在麦田里，那炫目的金黄色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了，大片大片地漫延开来，直到天的尽头。麦香揉和着阳光的味道，悄无声息地流淌，田野上、山坡上、云彩上，到处都是。
麻雀成群地聚在大树的枝丫上，面对诱人的田野浮想联翩，他们也只能浮想联翩，因为，稻草人是不允许他们涉足麦田半步的。
麻雀们小声嘀咕着：
“守着丰盛的美食，肚子却饿得咕噜咕噜叫，真是天大的笑话。”
“要不是那个一根筋的稻草人，我们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如果他不在，我们一定能吃得天昏地暗。”
……
稻草人固执地站在麦田中央，从早晨到晚上，一步都不曾挪动过。
在麦香的诱惑下，几只胆大的麻雀从树上飞下来，试图靠近麦田，脚还没等站稳，就听到稻草人的吆喝声，差点把魂儿都吓没了。
“山坡上的草籽多得是，如果你们饿得厉害，就去找点草籽吃吧。”稻草人是不忍心看着这帮小家伙挨饿的，总是替他们出出主意。
麻雀们并不领情，嘴巴撅得老高，“草籽又酸又涩，哪比得上麦粒儿好吃？”
稻草人想了想，体谅地说：“要不，就到灌木丛中找些小浆果，味道应该不错的。”
“灌木丛中长满了荆棘，太危险。”
“那……”他有点为难了。
“不如，你让我们吃点麦子吧。”麻雀们试探着问，“今年麦子的味道我们都还没尝过呢。”
“不行。”稻草人又固执起来，“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能吃麦子。”
“真是小气鬼！”
天空行云如水，稻草人不说话了，望着天空出神，仿佛仰望梦想，那么美好又那么遥远。
风吹过来，麻雀们从麦田的上空轰然飞过。
风带来一阵金黄的波浪，然后停在稻草人的身边，“愿意和我一起去旅行么？”他邀请道。
“旅行？”稻草人的眼睛一亮，是啊，这正是他的梦想。
背上小小的行囊，在清晨带着露珠的草丛里走过，在午后闲散的阳光里走过，在夜晚满天的星斗下走过，那是一件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
风追问：“愿意么？”
稻草人兴奋地点点头，可马上又神情黯淡地摇摇头。
“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秋天吧，等到田里不再有麦子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我要守护好麦田。”稻草人执拗地说，“就是要守护好它。”
“那好，我们说定了，等到秋天一起去旅行。”风说完，悄悄地走了。
“嗯，说定了，秋天一起去旅行。”稻草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一天又一天地巴望着秋天的到来。
在此之前，他依然寸步不离地守护在麦田里，是的，寸步不离。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小巫仙摊开双手，“后来的事谁知道呢？”
“那稻草人究竟有没有和风一起去旅行呢？”我有点不甘心地刨根问底。
“也许去了，也许没去。”
我在心里为稻草人祈祷，希望现实不要磨灭他那小小的梦想。
小巫仙转过身，像是随意地问：“你整天呆在家里，没有旅行的计划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问自己。
我想，总要有个去旅行的理由吧？可我一直没找到。
“比如去看看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巫仙笑笑，“你看这么理由可以么？”
“噢，原来你编个故事就是要骗我去旅行的？”我恍然大悟。
小巫仙伸伸舌头，赶忙解释，“我只是想让你出去走走，因为外面的快乐总比家里多。再说，那个故事不是编出来的，是真实的。”
我假装生气的样子，对他不理不睬。
“那我们说定了，秋天一起去田野里旅行。”
小巫仙强行和我勾了勾手指，然后，一脸得逞的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子染上了晚霞的绯红，带着树的眷恋在风中飘摇，婉如妩媚的新娘。我想，秋天来了。
我趴在窗口，望着浓浓的秋色，“小巫仙，我们去旅行吧。”猛然回头，才想起他不在，刚刚满是涟漪的心骤然平复。
在最后一片叶子被染红之前，我收拾起行囊，走出家门，一个人。
远方传来云雀优美的歌唱，阳光穿过枝头，把它们跳跃的影子留在地上，循声仰望时，只剩下一片水洗蓝的天空。
心情顿时变得清爽，步子也越加轻盈。
故事中的那片麦田一片孤寂，麦子已经收割，偶尔有麻雀停留在空旷的田野上，只一下，又飞走了。
我找遍了整个田野，都没有找到稻草人的身影，只在麦田的中央，发现一堆散乱的稻草。
我的心咯噔一下，心跳不知怎么就漏了一拍。
“这不会是……”我赶紧打断了自己的猜测，“不会的，不会的，他一定和风去旅行了，说不定……说不定此时的他正在快乐地奔跑，向着梦想……”
风吹过来的时候，我还在为自己的猜测唏嘘不已。
“是你吗？”风轻声问，那么平静，那么悲伤。
稻草依然固执地沉默着，就像他固执地守护着麦田一样。
“我知道是你。”
它用纹丝不动做着回应，坚强又倔强的样子。
“我们不是说好了秋天一起去旅行的吗？看啊，秋天到了。”风轻抚着稻草，“我们去旅行吧。”
一瞬间，枝头的叶子沙沙作响，风努力地盘旋起来。
“去旅行吧。”我声音哽咽着，脸上是欣慰的笑。
捧起一把稻草，看风带它们飞过田野、飞过山坡、飞过云彩……

一位兔子侍应生走过来，把垂下的窗帘向上收拢了一些，收成一个漂亮的扇形挂在窗子的上方，阳光刚好猫着身子经过我们的桌面。
“需要点什么？”
侍应生把一份密密麻麻的菜单放到桌上。
我把菜单拿过来，在看第一眼的时候，我敢保证，我已经很生气了。
“你存心的。”
我把菜单拍到桌上，恼火地盯着小巫仙。
小巫仙瞥了一眼菜单，一脸无辜地说：“别生气，别生气嘛，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天知道那是一份多么奇怪的菜单：酱香胡萝卜丁、三色胡萝卜丝、咖哩胡萝卜块、胡萝卜三明治、胡萝卜糕、胡萝卜羹、胡萝卜速溶茶……总之，每样东西一定要和胡萝卜扯在一起。
“这些都是兔子最爱的食物呀，有什么问题吗？”一直站在边上的兔子侍应生不合时宜地插进来一句。
我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泛滥起来。
“连你都知道，这些全是兔子爱吃的东西，我又不是兔子，你……”
我突然就说不下去了，本来是要理顺头发的，可手明明在头顶摸到了一对毛茸茸的东西。我惊讶地提起一口气，又轻轻地吐出去，生怕吓到了自己。
噢，那是一对长耳朵，一点也没错。
小巫仙指指我的头顶，“你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兔子。”
“打从走进我们的餐厅起。”兔子待应生笑眯眯地补充道，“尝尝我们的手艺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再次拿起那份菜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只因为我是一只兔子。
天哪，我居然是一只兔子！
我对着菜单看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点什么来吃。或者说，真的要吃胡萝卜吗？
“要一份胡萝卜粘粘汤，不要太甜。”
小巫仙爽快地对兔子侍应生说。
我继续摸着我的长耳朵，我已经渐渐喜欢上它们了。
蓝色的大杯子里，盛着浓浓的汤，一半桔黄色，一半桔红色，暖暖的。
“知道吗，这种汤有着特别的吃法。”
“嗯？”
小巫仙拿起勺子，在杯子里搅拌起来，汤在杯子中央形成小小的漩涡，原本泾渭分明的颜色，被混成圆圆的纹路，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这样就可以吃了吗？”我问。
小巫仙盛了一勺送到我嘴边，“这种汤一定要有人喂才会更好吃。”
“我才不信。”
我笑笑，还是张开嘴巴。
从来不知道，胡萝卜的味道原是这么好。
也许，只因为我是一只兔子。
我大概是在厨房门口站得太久了，肚子有一点饿，突然就怀念起胡萝卜的味道，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我试着去找那条不太引人注目的路段，几乎找遍了整个城市。
同样的打了领结的兔子侍应生，同样的积木一样的桌子，同样的蒲团，同样的窗帘，同样的长耳朵，只是少了小巫仙。

“要一份胡萝卜粘粘汤，不要太甜。”我说。
同样的杯子，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搅拌，却是不一样的味道。
“原来你说的对，这种汤一定要有人喂才会更好吃。”
就算我是一只兔子。
回到家的时候，又看到桌上的胡萝卜饼，仿佛只有它们还残留着小巫仙的味道。
我坐下来，把它们送进嘴里。

我想，这个对我来说是有点难的。我还不太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曾经的日子里，我没有尝试过，我会的，只是挥霍别人给我的。
那么，从今天起，我决定努力去爱一个人――我未来的女儿。
我把脖子上黄色的丝巾解下来，系在身边的树枝上，心满意足地看微风扯起它的一角，在叶子间飘飘摇摇。
“就用丝巾做一个记号吧，记下我每一份小小的爱，直到它们积攒成大大的样子。
小巫仙若有所思。
每天早晨，我依然会去早安街摘银杏叶子，然后，和小巫仙坐在树梢上聊天。
我自以为是地编织着女儿的模样，我把丝巾系在每一根树枝上，红的，蓝的，长的，方的，我以为我很爱她。
“还不够么？”我仰望着如旗帜般飘动的丝巾。
小巫仙眯起眼睛，微仰着脸。
“很漂亮呢。”他答非所问地说。
“难道只是漂亮而已么？”我垂头丧气地瞪着他。
彩色的丝巾垂低在枝叶间，真的很漂亮，我不去管它们，堵气地从树杆上站起来。
“噢，你要做什么？”小巫仙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我身边。
我不理他，只想要把手里的丝巾系到更高一些的位置。我把裙摆甩到一边，却不想它正好被树枝刮住，用力拽回时，只听哧的一声，撕出一道口子。
压抑的情绪变成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出口，眼泪也跟着涌出来。
“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好……”
我哽咽着埋怨自己，终于忍不住坐在树杆上哭起来。
小巫仙捧起我的脸，大惊小怪地说：“哎呀，不好了，要是你的女儿和你一样怎么办？裙子常常刮出口子，走路还会不小心撞到树上，偶尔连自己都会弄丢，左和右总也分不清，记事本子里的事情永远乱作一团……”
是啊，那怎么办？
小巫仙在我裙摆破掉的地方打了一个结，裙子变成傻傻的样子，就像我，脸上挂着眼泪，还是被逗笑了。
“爱一个人，就是要爱她的全部，好的，不好的。”
这是小巫仙最后跟我说的话，他倚着树杆，笑嘻嘻的，我当时正忙着把一条紫色的丝巾系到树枝上，没去理会他。
如今的早安街，金黄的银杏叶子落了一地。
银杏树并没有因此孤寂，悠扬的丝巾系满了枝头，阳光如鸟伫立在树梢，无法比拟的夺目。
没有小巫仙，我无法爬到树上，我仰望着这样的银杏树，突然恍惚起来。
这满树用丝巾记录的爱，是给谁的？大概是给意想里那位完美的公主吧？而我的女儿，会是那个样子么？
也许她根本是个平凡的孩子，或者，她也像我一样糟糕。
猛然想起小巫仙最后说的话，爱一个人，就是要爱她的全部，好的，不好的。
我笑笑，把那不属于我的女儿的银杏树撇在身后。

我告诉自己，我爱她，哪怕她不够好。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大的爱了吧？
阳光照过来，从我的脚边漫延开去，铺满整条早安街。
伴着一首我再熟悉不过的儿歌，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迎面向我走来，那眉眼，分明就像我的。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停下来，歪着小脸看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7.画画
还记得那张浅绿色的纸么？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藏在口袋里，我还仔细检查了那个口袋有没有破洞。那上面有占卜婆婆写下的小巫仙的下落，我怎么可以让它像硬币一样轻易地从口袋里掉出去呢？
现在，我正捏着那张纸在屋里走来走去，已经走过了整个上午。
最近的日子里，我已经开始和偶尔停歇在窗台上的麻雀闲聊两句了，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对不太爱讲话的我来说是件多么神奇的事情。
我甚至还会邀请他们到屋里坐坐，当然，我会为我的客人准备些吃的，无论他们是一位还是一群。我会用瓜皮小碗盛了冰镇的紫葡萄或苹果丁端到他们面前。也许是我的食物太好吃了，到最后，他们总会把瓜皮小碗也吃得一点儿不剩。
我并不介意，依然会微笑着邀请他们再来。
我答应过占卜婆婆，等到心里的那个房间不再有烦恼的时候，再去打开那张浅绿色的纸，可现在我还是不敢确定，我是真的快乐了吗？虽然我是那么迫切地想要打开纸条，知道小巫仙的所在。
“怎么样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情？”
从前，我总这么问小巫仙。当时，我正铺展开画夹子，把水彩挤到调色盘里，准备画点儿什么。
“要画什么呢？”
小巫仙有点答非所问，这不能全怪他，他正忙着对付画夹上的那张画纸。他努力把纸压平，才一回头，那纸又不服管教地翘起一角。最后，他干脆一屁股坐到那翘起的角上。
我把画笔拿在手里，开始考虑要画什么。这时，一朵云彩偷偷靠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被我一抬眼看到，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变成一匹小白马，一溜烟儿跑了。
“要不，就画一朵云彩吧。”我说。
小巫仙望着小白马在蓝的天上留下的一排脚印，嗤嗤地笑。
“如果你的心情好，那么，你画出的云彩一定是雪白雪白的，从它身上滴下的雨会像泉水一样甜，流到山里，就变成了小溪，而且，里面还会长出小鱼，有红红条纹的很漂亮的那种。或许，还会有仙女到水边来照镜子，照得她们的脸白白净净……”
小巫仙的话还没讲完，我已经在画笔上蘸了水彩，开始画了。
我画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我想到的是无论用多大劲儿都关不紧，一直滴水的水笼头。被毛毛虫咬了一大口的叶子。忘了装鼻子的雪人。一把生锈的打不开的锁。溅了墨汁再也洗不净的裙子……
想到这些的时候，怎么会有好心情呢？
所以，我怎么都画不出雪白雪白的云彩，我画的是一朵乌云，黑乎乎的。大概从它身上滴下的雨也不会是甜的，有可能像海水一样咸，或者，是苦的也不一定。如果能汇成小溪的话，里面长不出小鱼，倒会长出几只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