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几近严肃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他们之间或许有过很多各种各样的交谈，但都不及这次这么及时，乃至语重心长像一次劝导。麦考夫印象中的二十几年生涯里还从没有如此关照过谁。这是第一次，他有种来不及把话全讲出来的仓促不安。他不知道对方听懂没有，不知道那个孩子有没有长大到真正弄明白他话中的含义。母亲的信中，那句“他长大了”几个字眼所解释的也仅仅是瓦奥蕾特眼中的小儿子。麦考夫不清楚，当自己也说出同样的句子时，他究竟是在附和于一个事实，还是期望着那样一个发展。
那天，他终于把那四个字放进了脑子，转化成了属于自己的认知。他的弟弟脸颊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为人所熟悉的十几岁时的不知所措腾腾飘荡在静默的空气里。温暖的色调使苍白肤色所发出的光芒，让这个年轻的躯体像被电流激活的花朵一样漂亮。他存在于此，作为一个稚嫩的个体，真实，饱满，光彩夺目，富有特权。他理应去体会人间的极乐和痛苦，只要他愿意，他的存在便是无需多言的理由。麦考夫想，哪怕就算他遭受挫折回来怪我，说他后悔当初听信了我的教唆，我也不能责备他的初衷。他不是个不敢尝试生活的胆小鬼，也从来没有懦弱地否认自己拥有爱的能力。
他是能够去爱的。这就是说，歇洛克在真正开始成长之前，就拥有了这项本能，也有这个权利，虽然他的方式那么特别。人们总是把自己缺乏观察和自省的愚蠢怪罪到一个孩子头上，即使他比其他小坏蛋好了太多。麦考夫决定什么都不说了——你不能阻止他去做一些尝试，他必须得明白自己是谁，也拥有了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权利。
你已经帮他决定了太多事情，是时候放手了，他想。你长大了，而我还没准备好。我害怕某天你说要离开，我会措手不及。
后来有一年，麦考夫总会做一个梦。梦中，还是年轻的他说：“人有很多伪装，很多面具。总让你看不清他究竟想要什么。其实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被这伪装欺骗了。”
“为什么？”
梦里还有另一个人，看不见头脸。站在对面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伪装和面具？”麦考夫想了想，“因为人们害怕。人们害怕真相，不愿意面对本质。”
对面的人又问：“本质又是什么？”
“欲望。本质是欲望。”麦考夫用最麦考夫的语调说：“我们给欲望的伪装，还美其名曰，梦想。”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或者说，欲望。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沉默。唯有沉默来回答这样一个萦萦绕绕了他半生的问题。这问题的出现远远早过他当初被问及的年代，也并非那个最爱谜题的小鬼的专利。它存在于更早的自问中，一直延续在迷惘的路口，决断的始末。然而它一次次被提起，一次次被解答，都只是暂时斩断了一些当下的乱麻。总有什么挡在这个问题真实的本身面前，这时候回答已不是答案，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他应该找的答案。
梦中的雪，狂沙一般裹着风狠命捶打他的脸。他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大的雪，应该没有。记忆中的雪总是垂直飘落的，它们是安安静静的大片羽毛，是满满当当铺盖在异国山间大地的雪原，是针叶树木顶端不堪玩闹扑扑簌簌掉下来钻进衣领的一丝冰凉。然而这狂暴的雪啊，坚硬如同砂石，当它们卷起来涌向自己，那白花花的一片，就像几百尺的瀑布砸在黝黑石块上。与他对话的人就在这样愤怒的天气中走远了，就像麦考夫回答不出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就不配看到他的真面目一样。在雪片斜拉出的缝隙中能窥见那个黑色的身影。麦考夫想追上去拉他，那个人却忽然转身，还是看不清脸，属于眼窝的位置只有两点幽幽的蓝。
麦考夫看着，强忍住苦笑问他，“你找到了吗？”
麦考夫总是从这个重复的梦中醒来，并且不记得是否得到了回答。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季，彷佛梦境中的雪暴也洞开了他的家门从脑子里吹进了他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公寓，他的办公室，他走过的每一步路程。他把脸埋进冷水里希望求得清醒，耳边响起血液运行的轰鸣，这让他相信那也是歇洛克最后听到的唯一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莱辛巴赫怒吼着的隆隆水声。
他的弟弟，最后找到那条自己的路了吗？窄路所到之处，门的背后有些什么？是被追至无处遁形的罪恶，还是跪在神的右手之下的羔羊？在那里，是抽列出人性中的欲，用狩猎猛兽与冷血爬物的赤裸缠斗来表现的本能天性？还是浸在冰冷的死亡中，看见那个早已被丢弃的不屑记忆？那是最后向你走来的记忆，走在幽绿之中，步履姗姗。水流冲开浮沫使之显出残垣断壁，回忆就在这座废园上重新生长出卷曲的浮雕，簇新的门角，点头的藤蔓。层层叠叠的精致帷幕上摇曳着三棱镜所折射的虹光，带着露水的阳光或者月光撞击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叮当作响。那儿有一首乐曲，能奏出老屋中的快乐和默契，那儿还有一座古园，在故乡一角回荡着十二月的笑声。你是否还认得他，是否依然爱听他讲有趣的故事？是否愿意像个惊醒的孩子那样，终于在梦中找到现实里失去的宝贝，揉着眼睛给他欢笑，给他哭泣，诚实得表里如一。
他曾躺在夜空下反省自己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发现死亡以及一切不幸的共性：它们带来毁灭，带来伤害，带来背叛感和痛苦。这是那座瀑布教给他的，不同于以往所侦办过的上百件案件传达出的信息，那些案件带给别人痛苦，而在这最后一刻，他却让爱他的人痛苦。他也在这样的体会中理解到了小时候还不能详述的感情，毕生的演绎和推理都循着重重蛛丝马迹回溯到过去未曾见证的那一段时间，那是他被留在家中的一段静寂无声的时光，一扇橡木门关在眼前，阻断了他对兄弟的一切猜想。在过去他仅以为自己是门外那个孤零零的傻瓜，而现在，他知道了他们都同样承受着孤单恐惧和伤痛。他用父亲的离去来解释自己离去时所造成的伤害，再回过头时，他发现麦考夫看他的眼神不再难以了解了。
同样的失去，更大的痛苦。从相似的经历中推导出结论，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最后剩下的即使你不相信，它也是唯一的解读。
那天，他终于把那四个字放进了脑子，转化成了属于自己的认知。他的弟弟脸颊上染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为人所熟悉的十几岁时的不知所措腾腾飘荡在静默的空气里。温暖的色调使苍白肤色所发出的光芒，让这个年轻的躯体像被电流激活的花朵一样漂亮。他存在于此，作为一个稚嫩的个体，真实，饱满，光彩夺目，富有特权。他理应去体会人间的极乐和痛苦，只要他愿意，他的存在便是无需多言的理由。麦考夫想，哪怕就算他遭受挫折回来怪我，说他后悔当初听信了我的教唆，我也不能责备他的初衷。他不是个不敢尝试生活的胆小鬼，也从来没有懦弱地否认自己拥有爱的能力。
他是能够去爱的。这就是说，歇洛克在真正开始成长之前，就拥有了这项本能，也有这个权利，虽然他的方式那么特别。人们总是把自己缺乏观察和自省的愚蠢怪罪到一个孩子头上，即使他比其他小坏蛋好了太多。麦考夫决定什么都不说了——你不能阻止他去做一些尝试，他必须得明白自己是谁，也拥有了解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权利。
你已经帮他决定了太多事情，是时候放手了，他想。你长大了，而我还没准备好。我害怕某天你说要离开，我会措手不及。
后来有一年，麦考夫总会做一个梦。梦中，还是年轻的他说：“人有很多伪装，很多面具。总让你看不清他究竟想要什么。其实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也被这伪装欺骗了。”
“为什么？”
梦里还有另一个人，看不见头脸。站在对面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会有伪装和面具？”麦考夫想了想，“因为人们害怕。人们害怕真相，不愿意面对本质。”
对面的人又问：“本质又是什么？”
“欲望。本质是欲望。”麦考夫用最麦考夫的语调说：“我们给欲望的伪装，还美其名曰，梦想。”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或者说，欲望。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沉默。唯有沉默来回答这样一个萦萦绕绕了他半生的问题。这问题的出现远远早过他当初被问及的年代，也并非那个最爱谜题的小鬼的专利。它存在于更早的自问中，一直延续在迷惘的路口，决断的始末。然而它一次次被提起，一次次被解答，都只是暂时斩断了一些当下的乱麻。总有什么挡在这个问题真实的本身面前，这时候回答已不是答案，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他应该找的答案。
梦中的雪，狂沙一般裹着风狠命捶打他的脸。他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么大的雪，应该没有。记忆中的雪总是垂直飘落的，它们是安安静静的大片羽毛，是满满当当铺盖在异国山间大地的雪原，是针叶树木顶端不堪玩闹扑扑簌簌掉下来钻进衣领的一丝冰凉。然而这狂暴的雪啊，坚硬如同砂石，当它们卷起来涌向自己，那白花花的一片，就像几百尺的瀑布砸在黝黑石块上。与他对话的人就在这样愤怒的天气中走远了，就像麦考夫回答不出这个斯芬克斯之谜，就不配看到他的真面目一样。在雪片斜拉出的缝隙中能窥见那个黑色的身影。麦考夫想追上去拉他，那个人却忽然转身，还是看不清脸，属于眼窝的位置只有两点幽幽的蓝。
麦考夫看着，强忍住苦笑问他，“你找到了吗？”
麦考夫总是从这个重复的梦中醒来，并且不记得是否得到了回答。那是最冷的一个冬季，彷佛梦境中的雪暴也洞开了他的家门从脑子里吹进了他所在的任何一个地方，他的公寓，他的办公室，他走过的每一步路程。他把脸埋进冷水里希望求得清醒，耳边响起血液运行的轰鸣，这让他相信那也是歇洛克最后听到的唯一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莱辛巴赫怒吼着的隆隆水声。
他的弟弟，最后找到那条自己的路了吗？窄路所到之处，门的背后有些什么？是被追至无处遁形的罪恶，还是跪在神的右手之下的羔羊？在那里，是抽列出人性中的欲，用狩猎猛兽与冷血爬物的赤裸缠斗来表现的本能天性？还是浸在冰冷的死亡中，看见那个早已被丢弃的不屑记忆？那是最后向你走来的记忆，走在幽绿之中，步履姗姗。水流冲开浮沫使之显出残垣断壁，回忆就在这座废园上重新生长出卷曲的浮雕，簇新的门角，点头的藤蔓。层层叠叠的精致帷幕上摇曳着三棱镜所折射的虹光，带着露水的阳光或者月光撞击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叮当作响。那儿有一首乐曲，能奏出老屋中的快乐和默契，那儿还有一座古园，在故乡一角回荡着十二月的笑声。你是否还认得他，是否依然爱听他讲有趣的故事？是否愿意像个惊醒的孩子那样，终于在梦中找到现实里失去的宝贝，揉着眼睛给他欢笑，给他哭泣，诚实得表里如一。
他曾躺在夜空下反省自己的离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发现死亡以及一切不幸的共性：它们带来毁灭，带来伤害，带来背叛感和痛苦。这是那座瀑布教给他的，不同于以往所侦办过的上百件案件传达出的信息，那些案件带给别人痛苦，而在这最后一刻，他却让爱他的人痛苦。他也在这样的体会中理解到了小时候还不能详述的感情，毕生的演绎和推理都循着重重蛛丝马迹回溯到过去未曾见证的那一段时间，那是他被留在家中的一段静寂无声的时光，一扇橡木门关在眼前，阻断了他对兄弟的一切猜想。在过去他仅以为自己是门外那个孤零零的傻瓜，而现在，他知道了他们都同样承受着孤单恐惧和伤痛。他用父亲的离去来解释自己离去时所造成的伤害，再回过头时，他发现麦考夫看他的眼神不再难以了解了。
同样的失去，更大的痛苦。从相似的经历中推导出结论，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最后剩下的即使你不相信，它也是唯一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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