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一只鸟，我歌唱，无夜，无昼，不眠，不休。
直到我的口中涌出了鲜血，直到我脚下的花朵染上了艳丽的色彩，直到我力竭而亡，此歌方歇。而不会过太久，于另一处地方，我再次出生，仍是一只自破壳起便歌唱不止的鸟儿。
我不停地歌唱，我唱遍春夏秋冬，生生世世，六道轮回，人间沧桑。
世人称我为杜鹃，说我脚下的花朵，是杜鹃花。
不。不是那样。
即使我浑浑噩噩，忘记了前尘过往，犹记得，他曾经说过，这花名叫桫椤，是无量宫中最美的风景。
那日他拈花一笑，矗立在阳光中的画面，仍是如此清晰深刻，深入骨髓，不可自拔。
血已尽了。而我的绝唱，远未休止。

一、 缘起【结缘一笑，念君三生】
1.
在古老国度的神话传说中，有一种神鸟名为迦陵频伽，它的啼叫恍如天籁，是人称之为妙音鸟，若神若人，因为从未得，都以为它们是传说中的神物，世间并不存在。
可是他们错了。
我便是一只妙音鸟，从小生长在神明居住的神境之中，栖息在无量宫旁的树林里，只吃神树上结的果实，只喝梵山上淙淙流淌的清泉，每日当梵宫响起钟声，我的家族同胞们便齐声和鸣。据说聆听过此乐音的人，能驱除心中的黑暗和迷惘，荡涤人心，复归于清澈平静。
可那充满法力的歌声与我并无关系。我不过是一只尚未长成的鸟儿，无法如父辈般拥有巨大的翅膀，人样的身躯，绝美的歌喉。我的肉身只是小小的金黄色的鸟儿，每天扑着翅膀四处游荡，吃饱喝足后渐觉了无趣味，有天看着金碧辉煌的梵宫，心中一动。
父亲不许我们踏入梵宫半步，说那里是佛祖罗汉修行的圣地，容不得半点亵渎。可是我盯着那金色的穹顶出了神，等我再发觉的时候，身体已然置身梵宫内院的上空。
我看到了佛，他手中拈着朵颜色鲜艳的花朵。我紧张得一颗心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忐忑之中，稚嫩的翅膀使不上力气，便从空中栽了下来。
下面是一潭水池，翠绿幽深，深不见底。我尖叫一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如同想象中那样坠入冰冷的水中，而是跌入一片柔软的芬芳的莲花之中，落地的那一刻，他的唇边泛起了涟漪，荡起一抹笑意。
他在佛前微笑，烟波流转，霞光万丈。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我在瞬息之间，恍然看到永恒。
这便是我们的一笑之缘。仿佛我这一生，都只为等候这瞬间的灿烂的笑靥，波光纵横之中，心无旁骛，只有他。
后来，“佛祖拈花，伽叶微笑”成了禅语，传为佳话，而我，是这故事中无人注意的小小路人，匆匆而来，又杳杳而走。
在佛的永恒时空中，我如此渺小，留不下一丝印记。
可他仍是慈悲的。慈悲得令我忍不住沉下去，沉下去。纵然苦，亦甘之如饴。
2、
一只黄雀误入梵宫圣地，翅膀无力坠落水池的瞬间，伽叶尊者施展法力，令池中开满莲花，托住了一个小生命，心细如尘，慈悲昭昭鉴青天，佛感其贤德，传以衣钵，定为接班人，世人皆知。
我迎着清风舒展的羽毛，唧唧喳喳地冲着伽叶一顿乱叫：“不过是佛陀拈花的时候你在微笑而已，这么就传了衣钵，也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伽叶望着远方，目光清澈如水，安静无波，若有所思，并不说话。
我对梵宫中的诸佛们都怀有畏惧，唯独对伽叶例外。或许是因为那日他救了我，把我瑟瑟发抖的一团小小身子捂在手里，被他的体温熨帖着醒来之后，我好像破壳的雏鸟似的，将他当做母亲般，每天黏在他身边，一会蹲在他肩膀，一会趴在在他头顶，唧唧喳喳地闹个不停，他却只当我是一阵微风，一朵落花，一行青烟。
仿佛我从未存在。
我不服，负气地扑棱翅膀高高飞到一潭静水之上，倔犟地收了羽翼狠狠地扎下去。心中愤恨：我这就死在你面前，看你理不理我!
我闭上眼，向着那泓深水做最后的冲刺，落水的一刹那，一双温暖的手掌接住了我。
“任性的鸟儿。”他终于说话了，带着一丝微微的叹息，“引人在意，又何必用如此惨烈的方式?”
我倔犟地歪着头不去看他。伽叶把我放在肩膀。一片五色祥云在他脚下成形，我的小爪子紧紧地抓住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高高地飞翔了起来。
不是我在飞，是伽叶，他腾云驾雾，止于瞬息。
我们经过一大片鲜艳的花海，他指着脚下盛开的锦绣说道：“这花名为桫椤，生于仙山，孕育灵气，是梵宫最美的风景。”
我来不及赞叹，我们便已经扶摇直上九万里，青天明日瞬间变得触手可及，我抬头，从来没见过如此清澈湛蓝的碧空，阳光毫无阻碍地射入眼帘，有些刺眼，低下头，却发现脚下尽是翻滚喷涌着的洁白云朵，被金黄色的日光染成花色繁复的锦缎，壮美得无以复加。
“四方有八天，共三十二天。在这三十二天之上的第三十三层天，是离恨天。”他神情淡然地睥睨万物，“看透了这尘世变幻，超脱了离恨天便可修成正果。这大千世界何等广博，而你却纠结于内心的毫发纤尘，不觉愚蠢吗?”
“我的内心固然不及这世界广博。但我听佛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亦可包罗万象，无所不能。纵然不动半步，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已将这三十二天尽收胸中!”我大言不惭地说着，突然感觉身子一沉，从伽叶肩膀上重重地滑落下去!
他终日神情不变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伸手便拉住了我，我回头，脚下站定，赫然发现自己与他几乎等高。我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已经从鸟体化作人形，在我身后，有一双金色的小小的羽翼。
我超脱了时光，一时之间成年，拥有了昔日我羡慕不已的父辈们的外形。
瞬间长大，这是连我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变化。
3、
佛竟然召我去觐见，我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走进金碧辉煌的梵宫，佛在金殿之上端坐，佛光万丈，慈悲无限。
他说我聆听佛法点拨瞬而成长，是因心中有慧根，但还欠缺磨练，问我是否愿意下凡受戒，超脱尘世，普度众生。
我看着那刺眼的佛光一阵恍惚，有些怯懦地点了点头。
佛看我一眼，便微笑了。他对伽叶说，你和她，一同下凡吧。
我心中仿佛有小鼓敲个不停，总在想着伽叶曾说过的话。四方八天，有三十二天，第三十三天是离恨天，能超脱离恨天者，可成正果。
我转过头，眼中只有他沉静如水的容颜。离恨天，遗恨天，桃花点点心水寒。

2. 伽叶向佛请愿，离开无量宫继续修炼，要普度众生，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佛只是微笑，临行前，将一朵盛开的桫椤花放在他手上。他默然接过，转身离开。
耳边，渐渐不闻那凄凄惨惨的鸟鸣声。一个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
3. 千年之后，无量宫易主，新佛即位，法力通天，公正不阿。
神境中增加了一名飞天，手持琵琶，声若莺啼，她诵吟经曲的歌声胜似天籁，能驱除心中的黑暗与迷惘，荡涤人心，复归于清澈平静。
这位飞天身后有一对小小的金色翅膀，神情浑噩，终日只知歌唱，不思其他。她在美轮美奂的无量宫中飞行穿梭，衣袂飘扬，披帛翻飞，一曲琵琶背后反弹，妙音绝世。
聆听着那乐音，佛时常沉默，若有所思之后，是轻轻叹息。一日，飞天站立在花园中的大片桫椤花海前发呆，久久不去，蓦然转身，佛在她身后，嘴角挑起一抹优美的弧度，对她微笑。
那笑容如此熟悉，以至于她有片刻的恍惚失神。
佛在她身边走过，连一阵风都没有留下。她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个沉默孤独的身影头也不回，渐行渐远。
她懵懂地转过头继续对着桫椤花海发愣，却没看到身后，佛把掌心的一朵鲜艳的花，轻轻地抛了出去。
从此，万般繁华皆虚幻，空梦一场终醒来。
从此，四大皆空，再无牵挂。
4. 其实，有很多事情，茵茵并不知道。
比如第一次转世中，她在兄长成婚那天不辞而别，元杰抛下了未过门的妻子，在拜堂时急匆匆地跑出去寻她。从此背井离乡，在茫茫人海中四处搜寻了一生，花费了一世的光阴，也没有找到她。
比如第二次转世中，楚莲儿没日没夜地绣着一幅水禽戏水图，不是水鸭，而是一对雌鸯。
再比如，她只知道她心有执著，心中有魔，可佛让二人转世的原因，是因他们都有，自己无法消除的心魔。其实，她，亦是他的心魔。
只是这些，茵茵永远都无从得知。
此中过往，她也不必知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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