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晨的课是一门20世纪的历史课。
所谓法西斯,就是极右的目的加极左的手段。判断法西斯性质的标志,就是看他们是否声称要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创造一种全新的人类,……
他的历史老师满意的搓着两手,一边发表这段宏论。
苏兰特惟有苦笑。后面的话听上去与波赛冬大人当年的演讲稿何其相像。
然后他就顺利地开始走神。
一张张面孔在灌饱了潘趣酒以后变得如此空白如此相似,有如千万张相同的欲望的面具,渴望着进一步的寻欢作乐。他掉转过身去冷冷的想,这些人甚至玷污了他们脚下踩过的海顿莫扎特李斯特马勒的名字。
在那个新年的夜晚他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堕落的世界还不如毁灭的念头。
据说当你产生魔念时,魔鬼总是能够及时听到。
他想这是真的。因为就是在那一夜他第一次见到了加隆。
冬夜的烟花在维也纳的长街尽头悄然划落。
然后,加隆就像舒伯特谱过曲的歌德叙事诗《魔王》中的魔王在冬夜带走那个男孩一样,带走了他。
从魔王身上升腾起寒夜星光般幽冷、辉煌与神秘的力量。
以海神波赛冬之名,让我们一起建立一个全新的世界,创造一种全新的人类,他说。让丢卡里翁和皮拉时代的洪水重临人世,再度净化这个世界。
下课后他像往常一样坐公共汽车回家。而公共汽车也像往常一样蜿蜒穿越整个拉丁区。
车窗两边闪过一排排灰顶白墙、雕花黑铁阳台栏杆上垂下袅袅绿藤的公寓楼,几乎是统一的第二帝国晚期和第三共和国早期的风格,在鸽灰色天空下高低错落,犹如纸牌搭成一般,有一种舞台背景般的不真实感。与他熟悉的维也纳相比,这一切朴素得就像服丧,但还是很美丽。
他能够想象这些纸牌迷宫般的楼房本该如何在海浪中轰然倒塌。
而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在拉丁区午后阳光遍地的咖啡馆里与他一起讨论如何做老师布置的论文,他们对这些都一无所知。
他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放下书包,电话铃就响了。
是正在德国读书的朱利安•梭罗。
你知道我今天在柏林看见谁了?朱利安兴奋的声音从电话线另一头传来。是加隆。他还活着。这究竟是件好事,不是么?
去看看他吧,苏兰特。毕竟你们同事一场……朱利安恳切的语声淹没在他的沉默里。
他能想象出朱利安说最后这句话时如何垂下了睫毛,希腊人特有的浓睫,透过睫毛的意象他又想起加隆。
下一个周末,苏兰特在巴黎的北方车站搭火车前往柏林。
车站飘落灰尘的屋梁下,灰色鸽子从车窗两边扑腾腾飞过。
他能想象加隆为何会选择柏林,因为这是一座其居民对身边其他人的人生最没有多余兴趣的城市。
从来没有一座城市拥有这么多的天空。天空苍凉寥廓,在它的重压之下,一个人显得异常渺小。
他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书店里看见过的一本小说,题目叫《Alone in Berlin》。
这也是一座黑白电影一般的城市,有重重叠叠的光明与阴影,但就是没有任何颜色。
静黑的Spree河水,水波沉得像风翻不动的书页。
傍晚时分苏兰特出了地铁站,按朱利安给的地址走上Oberbaum桥。从建筑学上讲,这是一座廊桥,由像他梦中的汉堡城那样颜色深黯的红砖砌成。
以前他在明信片上看见过这座桥。黑白的废墟中一座被炸断的砖桥,两三叶芦苇,河边隐约有两三个驻足观看的人影,下面写着一行字:1946, Berlin. Glad to be alive.
当一切结束以后,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就是停下脚步,暗自对自己说,glad to be alive.
因为总是有些人,已经不可能说这句话了。
拜安,伊奥,艾尔札克,克修拉,隆奈狄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