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她递来的伞，木质伞柄被打磨地很光滑，隐隐泛出枣皮的颜色，该是用了经年的东西。
她走在我的前头，许久不出声，每一步都像是沿着从前的脚印在辨认从前的阴晴圆缺。
她说琳玉的房间就在那头，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葡萄架上缠绕几株葡萄藤，瘦弱疏松，看不出生气。
“我记得琳玉最喜吃葡萄。”我在她面前停下步，风掀起她的披肩，她一低头有七分琳玉的模样，“外头虽繁华，却不见得就是好的。”
不经意地我又望向琳玉屋子的方向，隔着轻绡薄雾，沉沉天光下仿佛重返她从那扇门里进出的时光。
“这里的冬天倒是和上海一样，总也下雨，一下便是好几日。” 我看回她，试着岔开话题，她并未接口，只让我当心脚下的鹅软石路，雨天石滑。
院子本也不大，先前走走停停也是走遍了，但此时脚下注了神，反而觉得这路还没走完、看完。
她在月亮门前驻足，我跟着停在她身后，却不见她回头同我说话，我顺着路往前看，不远处便是一片青石外墙，墙头伸进来几株盛开的腊梅花，再细看，还有一扇暗色的小门，只不过嵌在外墙里一点不显眼。
她的话让我感到意外，可就像遒劲生长的树木，高墙哪里阻挡得了伸展的枝桠。
“你一定很疼琳玉，” 潮湿空气里已隐约闻得见腊梅的幽然香气，我向她走近一步，“即使你不开门，琳玉也会走的，我想她心里定是只会谢你，而非怪你。”
她转过身来，伞沿下露出的脸颊有些苍白，但她还是笑了，而曾经的念想也像是融进了那一抹的笑里。

琳玉就是只鸟儿，她一心要飞，真的走了，见识了天空，更不会回来了。
一个自由雁，一个笼中雀，她替我飞过。 可惜，结局让人痛心。
“但愿她快乐。”
其实我是知道的，她快乐过…她快乐过。
那人的话，着实让我感到一丝安慰。我似乎也是在等着这么一句的，谁说都好，可将我的罪赎掉一些。
“劳烦谭先生再多等一会儿。”
我将夜里写好的东西拿来，还未加火漆，当着他的面从信封里抽出递交他阅览。
“我有个不情之请，”等他读完看向我，低眉向人福了半身，“琳玉在外，挣了些虚物，纵然拿回来，也是叫人看着难过罢了。上海是先生的地界，还望谭先生怜惜琳玉，别叫那些胡言乱语再让她伤心。”
我签了一份委托书，琳玉在那头攒的家当，都交由他代为处置，只求那些大刊小报都放过琳玉，切莫再在她身上抹黑取乐。
“谭先生若有不便，也无碍的。”我知道是我唐突，可他今天的模样，却又让我觉得自己应该是赌对了，“流言可畏。”我说，这四个字已经道尽一切。
他同我告别，我送他到门口。雨还没停，怕是真要一连下个几日才肯作歇。我把那伞赠予他方便，却也没再说多的话，逝矣，休矣。
“谭先生，再会。”
直到他的背影融进了烟雨再看不清，我还在门口对着那个方向站了许久。
像是亲手送葬了一切，把小妹提前从这世上驱散了，从此往后，久而久之，再不会有人记得她了。
“傻不傻？”我却不知道，这句话是在问谁。

快不快乐，旁人无法替琳玉回答，但我想到了书房桌上的那张相片，她的神情让我相信，至少在某一个时刻，答案是肯定的。
话别时，雨依然没有停的迹象，她把油伞赠我，送我出门，我沿着外墙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门被阖上的声音，在转角时我回望了一眼巷子，她的身影仍立在原地，雾拢烟锁中显得纤细而孤单。
我下意识又按了按西服内侧夹袋的位置，此时那里比来时多了一份签署了名字的委托书，薄薄一页却满载托付。
“我尽力。” 我是那样同她说的，“若有天你来上海，可以找我。”
琳玉在上海的寓所我去过，每回都是替东家少爷去的，她在的时候有时请我坐坐，再后来，便是去处理她的身后事。
那寓所是欧式建筑，布置得华丽，羊毛地毯，水晶吊灯，铸铁雕花扶手的螺旋梯，请工匠特别打造的衣帽室填得满满当当，连镶金边的落地大穿衣镜都是舶来品。她花钱大手贯了，也都花在身外，那些看得见的地方了。
我记得寓所客厅靠窗的边几上，有件仿宋画的细颈瓷瓶，多半时候是空置着，只偶尔见过一株腊梅插在里头，清贵绝尘的样子跟整个屋子毫不搭调，琳玉走了以后，那瓶子是彻底空置了。
走出长巷的时候，我想，只那件东西留下，别的都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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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居然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