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

右手握着黑色签字笔。笔尖流淌出的数学公式印在粗糙的薄黄色纸张上，随着急躁不定的心绪而愈发凌乱。分明并非酸痛手却止不住地颤抖。分外寂静，屋内只有钟表秒针转动的清脆“嗒嗒”声，及手肘与纸张相摩擦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头顶昏暗的劣质黄色盈溢屋中。
她叹了口气，脑内的紊乱令她终写不下去。扑倒在床上，随手将旁边的游戏机意欲扔到面前，却由于力气过猛而扔到了床下，只听沉闷的“咚”一声坚硬的塑料外壳与地面发生了完美的碰撞，滑开了好远。
“烦……”攥住拳头又旋即松开，整个人颓废地摊在了柔软的褥上。细腻冰凉的左手抬起扶额，用力揉了揉脸，又摔了回去。
眼皮是仿若毛细血管都要瞬间崩裂的疼。她阖上眼帘，耳畔机械化的“嗒嗒”声仿若一点点敲打在他的心脏上，其余的是难止的细微却不绝的耳鸣。
脑内无边的黑暗中疯了一般地循环播放一段段回忆。

真美

“给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咱班的晓月同学获得了全年级唯一一个满分，为班级——”“老师她是骗子！她那是赤裸裸的作弊！”
“呵呵，你就不用默写了吧？反正写了不也跟没写一样么？”
“哎呀好厉害呀，真—是—个—天—才！”
“啧。怎么你这种人会跟我们在一个班啊？”
脖颈死命地向后挺，往枕头中埋。她颤巍巍地抓起扔在床边的那个透明夹，里面的纸片上的字即使不患有某种功能她也能记得清楚如斯。
“超……忆……症……”她咬紧牙关，太阳穴突突地泛着微痛。

超忆。一种极为罕见的医学异象。属于无选择记忆的分支，临床表现为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
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的能力。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能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
一如她可以在被提问的下一秒清楚大声地说出任意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及地点，以及可以把书包里的每一本教科书上的文字在翻过后完完整整地全部背下来一样。
凭什么为什么干什么要什么教她变成这副模样。
那嘈杂而不甚明亮的灯猛地闪了一下，传来了异声。她默默抬头望了一眼。
就连她本应依赖着的家也如这灯一般，有杂质，平凡得很，唯一能做的只是照明。在她儿时就经常被"父母"在各类聚会上有意无意地提及这病症，甚至带有些许夸耀的成分——而今想来或许也只是她的臆想。

。

——“天哪，我没听过这种病呢！”
——“那她功课应该很好吧！”
——“天才病，XXX你可有了一个了不起的女儿！”
毕竟聚会的都是关系很好的旧友，对此的回应中无论是心窝话抑或台面话都满怀善意。
“——对了，记得不错的话你在XX名校吧！那样的话会有问题吗？”
为什么非要提这个话题……心底又卷起阵阵波澜，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火苗却面不改色甚至带着些礼貌式的微笑草草回应：“没事，挺好的。”
只是火苗再小，闪的次数多了也是包不住的。终有天在她略有失态地提前退席后遭“父母”的一顿暴打时，她才忍不住嘟囔出了那句话。
“真的……请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好吗……”
接下来是屋内不尽的寂静。眼前的“父母”面色骤然凝住了，她默默起身整理好衣衫，不曾回首看他们脸上的皱纹而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又慢慢将门关好。
第二天谁都没有提这件事情，她心知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时候都不爱把事情放在明面上扯开脸说的人。只是自那之后自己的书桌上会时而放上一盘切好的水果或一杯热好的牛奶，像五块钱一份的杂志上消遣温馨小故事中所提的那样，心里无意间泛起的一点感动让她恍然间甚至以为自己是正常的普通的。
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家庭而已。不正常不普通的是她。
浑浑噩噩间，眼皮再架不住而合了上。
“晓月同学，老师不知道你是太自恃傲物还是如何，但是既然来了这个学校、来了这个班，有能力去做，咱们就不要搞特殊化。就算再天才，这点作业也得写吧。”
发际线高到整天被同学调侃、此刻面容不带一点笑意的中年男子严肃地看着她，清瘦却过矮的身躯此刻却令她看得动弹不得。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她决定忽略掉“天才”“自恃傲物”等词汇。
“抱歉，老师。”

木门在被撞上门框后发出“咚”的响声。伴着母亲刷碗的声音她脱了鞋背着书包径直走向卧室。父亲如往常不在家。
坐在椅子上开始今日一如往日地写起了作业。须臾，只听“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她看见母亲习惯性地坐到了旁边的床上，专注地看着她。
“今天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老师那里都好吧？”
“嗯。”
“同学相处得还好吧？”
“嗯。”
“考试了吗？”
“没。”
一边是日常却不厌其烦的问，一边是清淡的半敷衍性的答。见她这般态度“母亲''并未发火也未作声，只是再沉默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去。
今天心里异常地冷静到了让她自己都觉得瘆得慌的地步。她抬眸瞥向桌子一角，果然又放着一杯热牛奶。普通的白色在灯光的照耀下色彩有些暧昧。
她惯常的大脑又开始运转，自三年两个月十八天前，“母亲”就开始举行这一措施，且从未中断过。
真是奇怪……她揉揉太阳穴。
这个地方，是她习惯了的并不厌恶的，却极容易被忽视的存在。
“家吗？”她喃喃自语。
可笑，我早就没有家了呀。在那场车祸中，早就已经粉碎了呀，“家”。

那天晚上晓月做了个梦。
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行走着，脚步匆匆。街道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与车灯闪耀着让她双眼睁不开，阵阵钝痛一如波涛汹涌着袭来，一浪更比一浪高。她痛苦到膝盖发软仿若要直接跪在那里。
她行走在自己的混沌中，找不到方向。突然远方传来了丝缕的光芒，让她浑身沐浴其中，舒服到四肢发酥。极其轻柔，突然好像连心脏都轻快了起来。她卯足了劲起身想追逐，而就在她几乎要追到的时候，光芒彻底消失，徒留她一人身披惨淡的色彩。
“啊——”阵阵耳鸣一如雷霆轰轰作响，她心底全然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她心底有预感，她好像捉到了一丝仿若黎明的曙光。
可是她环遍周身找不到。她极目眺望远方，仔细俯视大地。她落魄地咨询每一个路人。她得不到答案。
“你在哪——你在哪啊——”
骤然的清醒，她狠狠地喘气，四周安宁到逼仄。深谙这不过梦境，然而心思敏锐如她也不知这是什么兆头。
可是……她心思寻，究竟在哪？

她没见过她的亲生母亲，也可能是见过，但没有印象。她对亲生父亲的印象，也只是把她推出危险区的最后一眼。
“……嗯，”晓月逐字逐句认真地说，“就是这样。”又苦笑了笑，“你明白我不会记错的。”
“我明白。”对面的人表情也很认真。
一个在他的同学里少有的并不觉得她特殊的人。
学校附近的咖啡馆香气浓郁盈溢她的鼻腔，音箱处过了时的女歌手用沙哑的嗓音装作无所谓却藏不住忧伤地唱着法语歌。披萨已经上了若干分钟了，却没人动。此间，晓月平静地把自己的梦完整地复述了一遍。
“那……？”
“你找不到，对吧。”脸上竟带着点笑意。“那就……用心去找吧。”
她拾起披萨铲，切了一块披萨递给对面的超忆症患者，“大概是你生命中最温暖的光吧。”
她明知这句话中安慰的成分掺得很大，却也轻笑了笑，切换了话题。
真是可笑，她默默想。自己名为晓月，却不晓得自己的月光。

放学后她如往常留在学校自习，只是多了几分心不在焉，脑中不断回荡着那句“大概是你生命中最温暖的光吧”。
怎么会有温暖的光却被自己的忘掉？她笑那同学傻，也笑自己傻。
不在天上……不在地下……更不在别人口中……
被自己忘却的存在……
记忆被程序化地被迫在他脑中回放。是什么……
她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半失神地匆匆收拾好书包，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
她奔跑在繁华的街道上，步伐快到不曾抬眼再望那狂妄的晚霞，呼吸愈发急促却自未停下脚步，心境比那狂跳的心脏还要不稳定。在奔跑的过程中，她突然想起来很多东西。
一个平静到全无波澜的眼神。一张布满沟壑的面庞。一副已然下塌的侧脸。她深吸口气，加快了速度。
一段时间后。
“我回来了。”
“这么早？”
“那是。”
“同学说你没？”
“有是有……不过对我而言有什么关系？”
与“母亲”进行完了日常对话。晓月走向卧室，打开自己卧室的灯。
她抬起头微微一笑。仰望着在她一个月二十三天十八小时四十八分五十六秒前找寻到的，那样温暖的，烛光。

“你静静地送她走远 走远
她只想看见你不流泪的眼
多年后梦醒时分学会了想念
可那些画面再未能浮现”
——《三日静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