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婢斗胆，借少主之手。人间任意何地都好。”桃核懦懦的声音仿佛随风消散，“还有，小婢有名字。叫镜花。”
“哦？”苏月泠笑意渐深，许久没有碰到这样有意思的事情了。“镜花。”
苏月泠伸手，戳了戳另外一颗一直安安静静的桃核，“你呢？可随我去赴会？”
“小奴，名唤纪河。甘愿随少主前往。”纪河道。
“想清楚了？往后不悔。”
“不悔。”镜花笑。
“不悔。”纪河道。
“既然如此。我便送你一程。”
苏月泠看向云端前方，目光透过层层浮云，落在人间，凝神一顾，伸手抓起镜花。
“纪河哥哥，再见。”镜花躺在苏月泠暖暖的手心里笑。许是太高兴了，壳已经透红。
纪河呡了呡嘴角，最终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人看来不过是壳纹蠕动了下。
“少主。谢谢你。”
苏月泠发力一掷。镜花随着气劲破空而去。他听见那句弱不可闻的感谢，再次弯了弯嘴角。真是有意思的小家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勇敢的坚持自己的心愿，未来说不定就改写了。
谁说落叶不美，陈酒不醇。平平凡凡着。做好自己的本分。
守得枯荣，方见始终。
“哎呀哎呀，耽误不少时间也该赶路了。”苏月泠将纪河放好，合上了雕着苏月氏 族徽的三月流云纹盒盖。将木盒收进锦囊。
他随手拈了一个诀，加速疾驰。
风折紧随其后。
流云划过云海。消失在视野。

【二】
远处，一个小小的东西从天上急速坠落，带着一尾白色的气浪划破天际。
凡间。帝都。天高云长。
高阁危楼，大街小巷，人们来来往往。谁也没有注意到天上的异变。
兴至客栈前，店小二们正在埋头挖坑。新来的掌柜吩咐要把门前种上一片杏花林。
“福子，别挖了，坑多了。”粗犷的男人拍了拍福子的肩。
“哦、哦。”少年满头大汗的直起腰来，他伸手用衣襟上的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眨眼的片刻，急速坠落的东西掉进了已经挖好的坑里。
不知道多少次弯腰和汗水，男人们忙活了半天，掌柜终于如愿有了一片杏林。
而多挖的坑，慢慢垒土，地面平坦如原。
两年后。春。
福子长得比掌柜的还高。
一天。
二天。午后，店里闲下来，掌柜斜倚在门框，看着杏花林若有所思。
粗犷的男人搭着福子的肩凑上前来。
“这好好的杏花林，怎么就多了一棵桃树出来？”掌柜看着杏花林幽幽道。
“哎，种树的时候不是福子挖那一片的坑吗？”
“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福子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小子不会背着我偷吃了吧？”
“三哥，别阴我。”福子脸都急红了，连忙推开三哥搭在肩的手，“掌柜的，你可千万别信啊。”
“得了得了。”掌柜的摆摆手，哪能随便就长成桃树啰，“这是客栈的福气。”
掌柜笑了笑，“福子，说不定你是咱店里的福星。”
福子腼腆的挠了挠头。
“走吧。干活去。”掌柜的拥着他们进了门。
春风伸手摸过桃树最高枝桠，惹得红艳的花蕊羞得越发灼灼。“呼呼——”春风笑着跑开了。
又十年。七月。
掌柜倚在门框嘀咕，“十年了吧，怎么还不见这桃树结桃子呢？”
五十年后。七月。
那片杏花林模样如初，桃树长高了不少，依旧不结桃子。客栈倒是大了。店里来了新的掌柜，新的伙计。
三哥黄土一捧归了坟冢。白发苍苍的胖掌柜回了故乡。
掌柜临行前，福子佝偻着身子给桃花浇水，掌柜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
这棵树已经不需要浇水了，多年的习惯，他未曾倦怠半分。
“福子呦，好好保重自己。”掌柜笑着，五官皱在了一起，就像树干永远摊不开的纹路。
掌柜拍了拍桃树的树干。回头看了眼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客栈。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
福字仰起苍老的脸，笑着冲掌柜道别。
有人会守着念想，随着回忆一起慢慢陈旧。
数年春，兴至客栈店庆，提前打烊，大伙儿喝着青杏酒喝得一通烂醉。第二天，有人发现年迈的福子抱着一坛青杏酒坐在屋外，安详的笑。笑着笑着永远醒不过来了。
什么可以凝住时光。那是眷恋的眼神。

【三】
风吹着四季风车。
三百年后。
兴至客栈成了帝都里的老字号。
人来人往，都成了过往。
这天夜里，来了个白衣少年。
兴至客栈易主。没有任何人离开。
掌柜的依旧是掌柜，店小二依旧是店小二。从此店里不过多了一个白衣的少年。
少年的名字，叫做银笙。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目隽秀，如同远山。
喜欢安安静静的捧本书坐在树下。
一天，许是他看累了，把书抛在腹上。
一仰首，躺在草地上，手枕着头。
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镜花满脸的不可思议，“我，我叫镜花。”还是当年那个小小的，糯糯的声音。
“我叫银笙。”他露出牙，对她笑。
“你为什么、为什么可以 —— ”
“为什么可以感知你的存在么？”银笙接过她断断续续的话，“这是秘密。”
他把食指竖在唇中，示意噤声，不可说。
“就像你一直隐藏自己一样。”
她点了点头。桃树枝桠晃了晃。
长风似有若无。像唇角边的笑意慢慢化开。

纪河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晶亮的桃花眼里也随着沉默渐渐弥漫了雾气。意识到情况的尬尴，他收敛了情绪，苦笑，转问，“刚才的那位公子为什么可以感知到你？”
镜花苦恼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嗯。微飒仙君估计要醒了，我回去了。”天下秘法甚多，不乏有能够感知精怪的，也不足为奇。
镜花也想问问他，最近好不好，微飒仙君待他怎么样，诸如此类嘘寒问暖，不过眼下，都不何时宜，“纪河哥哥，保重。”
纪河颔首，笑了笑，“镜花，你也是。”
也好，有人能陪在你身边。寂寂岁月，不会太难过。
一阵清风旋过，纪河已经没有了踪迹。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灯火阑珊。一串烟火蹿上高空，燃尽了黑暗。
银笙在伙计们中间坐着，笑着听大伙谈天说地。
开宴前，掌柜的怂恿着银笙站起来，银笙窘迫的端了杯酒刚站了起来，下面嘈杂的声音立刻止住，安静的让银笙有些手足无措。
“兴至客栈能有今天全赖各位尽心尽力，希望明年生意兴隆。”大家全体注视下，他不知不觉红了脸，“开席。”仰头灌下一大口酒，抖落锦袍，坐回了席上。大家闻言，也没有讲究太多，举起酒杯又热闹了起来。
那口酒呛得他喉咙似火烧。暖暖的。像顺着他的喉咙暖上了心扉。
其实，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无论是畏惧抗逆，还是坦然欢喜，都已经身在此间。

【八】
时光匆匆，转眼又过去了两百年。
帝都。
兴至客栈，历经岁月变迁，依然屹立在帝都繁华的长街上。传承百年的老字号，生意可谓是蒸蒸日上。在每座城池里都开了分号，名气极大。
不知什么时候店里流传有这么一个规矩，但凡客栈里的伙计做满五十年，当家的赠其白银百两，遣退颐养天年。
帝都。兴至客栈老宅。
杏林树下。藤椅。
“最近好像颇不安宁呢。听说有好多人遇害了。”少年蹬着腿玩。手枕着头，靠在椅背上。
“是魔族的人。”旁边一个淡淡粉色的影子传来小小的糯糯的声音。
“镜花，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看着天空，心中躁动。
几个月前，有件东西来到了这座城里，搅得他心绪不宁。最近帝都里不太平静，这股心乱越来越难受。
“要不要避一避？”
现在的镜花依旧只能聚形，偶尔从地里出来透透气。看着这个少年，她一直不知道他的来历。无论从气味还是特征，分明是凡人，却只有他能感知到她的存在，两百年的岁月丝毫没有苍老他的容颜。反倒是长大了不少，像凡间男子十八岁的模样。
他的五官长开了，很秀美，如卷山水墨画。肤色白皙，长得很高，头发及腰，他叫银笙。
“不想。”如果真的是命运，迟早他要去把债讨回来。“也躲不过。”
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积聚起乌云。
“啪嗒”一滴雨水落在地上。
“啪嗒”，“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哗啦啦、哗啦啦——”
一场暴雨突然而来。
变幻莫测的天气如同诡谲多变的政局。
一直安稳的帝都，终于迎来了宫廷政变。
这天，银笙坐在二楼的书房书柜翻着书卷，镜花坐在书案前吹着书页玩。楼下响起了叩门声。
他跑出去，趴在栏杆上察看，楼下的人退了几步到院子，仰起头冲他笑，那是纪河。没有直接出现在书房，而在楼下敲门，算是打一声招呼。
眨眼的功夫，他来到银笙身侧。
“你来找镜花？”
“我来找镜花。”
相互笑了笑。
纪河走到镜花身旁。
镜花羞吓。躲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伸手，想触摸她的脸。伸手去探，却不过是一阵烟雾。
这两百年来，纪河无休无止的修炼和打听上古萃丹的下落。终于让他探听得到消息，在罄瑶海外仙雾音山可传送到止煞秘境，那是属于魔界的地盘。传言止煞秘境原是上古之神坐化前的洞府，凶险异常。就算是魔界之地也鲜有魔界中人前去探寻，魔帝秋泽视之封为禁地。

纪河在同辈小仙中，难逢敌手，微飒仙君对他有颇为青睐，却不曾想仙君分派任务时，他放弃在仙君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竟自愿选去罄瑶海外雾音仙山守境。
所有人觉得他疯了的时候，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纪河费尽心思，终于进了止煞秘境。触碰连环禁制，连他都以为自己躲不过的时候，多亏仙界战神霜绯出手相救。让这一趟有惊无险，顺利取得上古萃丹。
经此一事，他与霜绯，倒是一见如故。
纪河回到守地，躺在床上好几年才养好伤，寻得个机会再次来见她。
心累到他鼻子一酸。“我来帮你化形。”
“纪河哥哥。”镜花看着他失态的模样，有些怔忪。
纪河连忙收敛了心绪，对她笑，“没事。”
他转过身，“劳烦公子腾一个清净的地方，借我几日。”
“无妨，随我来吧。”银笙率着二人上了楼。
“多年前老宅翻修，建了个阁楼，用了特制材料可以隔绝外界窥探，现在正好派上用场。”银笙推开门，示意让他们进去，“有什么需要的就叫我。”
纪河感激的拍了拍他的肩，“已经足够了。多谢。”
“我在下面守着。”银笙点点头，转身把时间留给他们。
纪河关上门，双手不停的在结印，一层一层布下禁制。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的瓷瓶，“这是上古萃丹，可让万物化形。”
“镜花，相信我，好吗。”
镜花看着他满脸是恳切，点了点头。
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她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从瓷瓶里倒出一颗碧绿色的丹药，刹那间，房间里弥漫着馥雅芳香。
“张嘴。”
她吞下那颗丹药，绿色的光芒渐渐扩大，成为耀眼的旷世独白。
三日后。
帝都大乱。
储位之争刚刚平定，千年鹿妖残害生灵。
多亏了修仙门派燕行及时遣派弟子前来除妖。最终破除妖术。
薄暮。
窗外，不知多少华厦倾倒，惨叫与哀嚎，仿佛坠入了地狱。谁家烛火点燃了沙幔，高阁危楼转眼成了袅袅云烟。
桌上一杯清茶，袅袅的烟雾，隔开了世界，看不真切他的眉眼。他一如往常，垂眼翻动着桌上的书卷。
突然，远方破空一阵气浪，一个人影破窗而入，走上前来，看到桌案的他，却吃惊了起来。
银笙抬眼看着这个闯进来的女子，被追兵弄得一身狼狈，应该是这次动乱的祸源，鹿妖鸢萝。此刻应该逃命才是，怎跑到这里来了。
面对追杀，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没有害怕和慌乱，可为何一见到自己她却失态起来。
只见鸢萝颤颤巍巍的走到他的长桌对面，仔仔细细的察着他的脸。
他压下疑惑，起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她沏了一杯茶，“远道而来皆是客，请坐。”他伸手正欲把茶杯递给她。

天降异象。
与此同时，原本躺在床上依旧昏睡着的银笙，蓦然，凌空而升，从掌心、脚底生成白色的光束，越来越多越来密集，相互交织着，结成一个银白的茧，把银笙包裹起来，与世隔绝却又独立一世。
他在茧里，回忆往事，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黑暗包裹着他。
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轻轻吟唱，飘飘渺渺，听得不真切。
远方一阵刺眼的白光迎向他。
夜空中，那三轮弦月驰云而过，淡金色的光芒逐渐变得深色，渐变渐深，最后一道小小的红色的光芒从三轮弦月中剥离开来，像一轮新日，向着天边坠去，而那三轮弦月金色光芒越来越淡，渐渐虚无，消散于天。
那道红芒坠于天际，爆炸开来，染红了天际云端，像是一座虹桥沟通了天地。
天将大亮。
银白的茧，自行剥落。
“啪嗒、啪嗒、啪嗒”，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迅速而急促。掉落于地的碎块，在碰触到地面的瞬间，自行燃烧，化为空气中的漫漫尘埃。
片刻，茧已经掉出了一个空洞。
从洞外往里看，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
突然，“哐当”一声，一只脚从洞里伸出来，踏碎一层层的茧。
用力一挣，茧破碎开来，他从漫天的碎屑里而出，身后一室的碎屑“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化为尘埃。
火光照进他的眼底，水亮的双瞳泛起波澜，银色的发长至脚踝，此刻的他，像从废墟走出来的神明。
“银笙大人。”
“银笙大人。”
早在天降异象之前，纪河已然醒了过来。他和镜花见此奇景丝毫不敢懈怠，退于走廊外相候。见银笙浴火而出，二人双双伏地，震惊而呼。
银笙上前，将二人搀起，他看着远方出神，那些人应该都已经收到消息了吧。“这一天，还是来了。”
误打误撞，封印解除。他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没有想到这么快。又要和他们见面了。
纪河把锦袋一阵倒腾，将锦袋递给银笙，“大人，这些希望您能够用得着。”
银笙接过，朝他笑了笑。“多谢。”
镜花眼里蕴蓄着雾气，泫然欲泣，“我这去给您准备。”转身便下楼，银笙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摇了摇头，“镜花，不必了，没有时间了。”
他松开手，伫立窗前，最后看了眼帝都。
这个地方他待了两百年。
贪恋太多会不舍得离开，安宁太久他快忘了往过。
银笙慢慢走下楼，镜花纪河紧随在后。
院子里，
他向纪河招手，纪河上前，他俯首在纪河耳畔，轻声道，“莫要情深。”
纪河听闻，沉默不语。
银笙后退几步，“镜花，谢谢你。”
“各位，再会。”
银笙笑着告辞后，转身向着远方而去。蓦然间消失了身影，只留下风在低吟。

【十】
帝都。老宅。
镜花将老宅银笙的东西，所有人的气息一并清理干净后，走到下楼，倚在门框，像当年掌柜常做的那样。看着这一片杏花林愣神。
那些人闻讯应该马上就会赶过来了，放火烧了宅子销毁痕迹固然是好，但是不能让银笙大人回来的时候连安心的地方都没有。
风口浪尖，自己还是得避一避。趁机出去看看这九州也不错。
镜花思虑周全之后，锁上宅门，混迹人群当中，开始云游四方。
城门外，来了好几批人马。
天界。微飒仙君府邸。
大殿内，微飒仙君卧在榻上。
这次神魔大战，天之异象，各方势力又该骚动起来，手下也该进行整顿了。
掌事的仙子站在卧榻两侧念着名单赏罚。
“小仙纪河——”
他从行列中，走出来跪在大殿中央，“小仙纪河在。”
“小仙纪河，本该奉命驻守罄瑶海外雾音仙山，驻守期间私下凡间。”
“罚，蒙山绝崖禁足五百年。”
“小仙纪河领命。”他起身，走上前领了一纸罚文。
次日。
蒙山绝崖。
四面环云，独揽清风，倒也是个清净的好去处。
纪河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群山。衣袍被风吹得翻飞，凌乱得如同他的心绪。
久久沉思，纷多的杂念还是理不清。
禁足五百年，尽管比先前的刑法不知道轻了不少倍，没有到期限，他反正是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增长修为来得实在。纪河甩了甩晕沉沉的头，决意清修。
五日后。
山麓传来粗犷的歌声，纪河正在崖洞前的空地上盘膝静修，他闻声，探出身子向山下张望，一个酒坛子突然就朝他砸了过来，他伸手硬是稳稳接住了酒坛。一个人影凭空站在了他对面。
“小纪河。”来人一身黑色轻甲，俊秀的脸上，痞痞的笑。“听说你被禁足五百年，特来道喜。”
“同喜同喜。多谢您大恩大德过来送酒。”纪河面色不改回敬道。能够破除仙君禁制上得这蒙上绝崖的也就那么寥寥数人。神魔大战，想必他也忙得不可开交。
纪河提着酒坐在石阶上，拆开酒坛的密封，张嘴就往里倒。霜绯从锦袋里拿出一坛坛酒堆在空地上，也随他一同坐着，拆开了坛酒喝了起来。从鸡毛小事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自从那次止煞秘境相识，他俩倒是一见如故。
喝得三分醉意的时候。
“纪河，我奉天帝之命，前去神魔大战。不日启程。”霜绯敛去了嬉皮笑脸，他正色道，“如果我回不来，这场酒就当你我兄弟饯别了。”
“这趟浑水你还是要淌。”纪河颤了颤。
这一场盛大的阴谋，已经不能再被人左右。妄图改变，这是扭转乾坤，还是悖逆时代，谁又知道。局势如此，如何安身立命。

“战场上也许会遇上魔界杞栢焕，到时候你也可以一尝夙愿。”
霜绯颔首，“久仰他的大名，迟早得和他会一会。慕梗七把我和他一起提名在册，此人定然不会浪得虚名。”
他伸手搭在纪河肩上，又笑了起来，“虽然跟他齐名已久，我还是觉得自己的胜算大一些。恐怕这次慕梗七又得把记录从新撰写咯。”
“到时候输了别回来哭鼻子。”纪河笑。
“怎么会输。”霜绯扬起头，眸子里自信而又坚定的光彩耀人。
“除非遇上的人是妖界大将兰若，可能就不一定了。”霜绯笑道。
妖界大将兰若，实力气度均是六界公认。当年缔造神话的人已经随着岁月而逝。但是他的事迹无意中成了多少人的敬仰。
“只是可惜了。”霜绯一想到那个故事的结局，止不住的叹息。
“先是神魔大战，后是银笙大人重现于世，不知道动荡什么时候才停止。”霜绯想到未来的浩劫，满是忧虑。
“小纪河，还是想想怎么把那小桃子给带回来吧。”霜绯拍了拍纪河的肩，坏笑着，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
“霜绯，祝你出门踩狗屎。”
“小纪河，又淘气了。”此刻的纪河真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
“我该走了。”霜绯起身，他身后，霞光如锦。“小纪河，好好修炼吧。”
“霜绯，我们等你回来。”
霜绯笑着点点头，他拈了个决，便消失在视野之中。
纪河默然起身。
面前长长的石阶被云霭隔断，被遮住的一部分，什么都看得不真切。未知的那部分，往往最危险。
他转身，看着一地的空酒坛，哑然失笑。

剑术师傅眼疾手快，一把抓起少年抛了出去，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扔了出去，只见那短剑后发先至，迎风而涨，剑尺宽厚，及时接住了少年。
“你是燕行中人？”熊妖顿时暴怒，一掌带着劲风拍向了剑术师傅，却见他灵活一跳，躲过了一击，踩到熊妖掌上，足尖一点，借势而跃，落在了飞剑上，立即御剑而去。熊妖气得捶胸顿足，嚎叫不绝。
云间。
少年回过神来，连忙扯着剑术师傅的衣袖，“柯师傅，你功夫这么好，快带我回去救我爹娘吧。”
柯师傅叹了口气道，“李晔，方才探查之时府里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了，你爹娘怕是已经遇害了。节哀吧。”
“要不是我有个燕行的至交好友，送了这把飞剑给我，恐怕今日你我都在劫难逃。”
“这熊妖不知是从哪跑出来的，多半是为了提早化形，走了那吃人精髓的邪路。这镇子，没有等到燕行来除妖之前，是万万不能回。”
“你可有亲朋健在？我护送你过去。”
少年听着那柯师傅所言，心凉不已，脸色发白，死死咬住唇，不发一语。
柯师傅见他如此大悲，眼下已到帝都，便在帝都城外，寻了个僻静角落降了下来，“我也有诸多不便之处。”收拾了一袋银两，塞到他怀中，“也算是情谊一场，我也只能帮到这了。”
将李晔带到城中兴至客栈安顿好便离去了。
李晔受不住如此大灾，两眼一翻，昏睡过去好几天方才醒来。从小不愁吃喝，那一袋银子花得也快，到后来竟沦落到无处容身。在这帝都里几番辗转，四处驱赶，他兜兜转转又回了兴至客栈，寻了墙角落身。那掌柜的性子敦厚，识得李晔，也就容他在此。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
李晔起身，舒展筋骨，左手揉着抄得麻木的右手。好像回到了以前。
学堂的孟老夫子经常被他带头的几个小鬼作弄，恼羞成怒，又顾着他显赫家世不好发作。于是加重他们几个的课业来出气。久而久之，他也练得一手好字。
他来到镜花书案对面。将抄好的《墨子》呈上。
“字写得不错。”镜花接过，细细的翻看着。 “我也缺个侍读，不妨让你担着吧。”
“是、主子。”李晔努力的让自己适应现在的身份。没有横尸街头，现在这样已然是万幸。
“叫我镜花就好。”镜花将手抄放置一旁，对他正色道，“你为我做事，我供你食宿，两不相欠。”
“我知道了。镜花。”李晔笑。若是主仆，恐怕此后总是屈于人下。萍水相逢竟能有人如此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
“杏林每天辰时浇水，用膳只要准备你自己的就好。宅内大小事宜你看着办。”

【十四】
三年后。
东绝之变。祸乱六界。
妖神暴乱，合六界之力，才将其制服，避免了一场旷世大战。不料妖神其心甚恶，想血拼个鱼死网破，死前将妖神之力封印于躯体当中，自坠凡界，曝尸荒野，因垂涎这股妖神之力，六界为之骚动。凡动了那私欲贪念者，无论是何等身份，都会不断厮杀，直到夺得那妖神之力为止，森森白骨，遍地可见，宛如炼狱。
帝都。老宅。
这一日，门外传来急促而响亮的叩门声。
“吱呀~”镜花开门。
“这位姑娘可是镜花？”门外的男子剑眉星目，一身蓝白衣冠，显然是燕行弟子的服饰，而他背上驮着的人全身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已经昏死过去。
“阿晔。”镜花失色，“怎么会、怎么会伤得如此之重。”
“在下燕行徐迟画，是李晔的师兄。镜花姑娘，此地不宜详谈。”
“请随我来。”
将重伤李晔轻放在床上，徐迟画整理了些许纱布从他身上取下。
“这次东绝之变祸乱六界，燕行一向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我等师兄弟三十人奉命前去镇压纷争中心之一的景城动乱，而局势已然非我等能控制的。在掩护百姓撤离之际，一片混乱，师弟为了掩护大家，身受重伤。”
她虽深居简出却也知晓，景城之乱实则是所有动乱中规模最大且最残忍的劫难。景城那些妖魔本身实力不俗，为了争那妖神之力更是杀红了眼。
而奉命而来的这三十人，燕行这辈翘楚恐怕尽在其中。再天资聪颖也不过还是血肉之躯，怎么能跟那些嗜血如命的妖魔相抗衡。
徐迟画垂眸，犹豫了片刻，皱眉道，“同行的吴春深吴师兄是燕行医理第一人，他说晔师弟已是回天乏术。”
镜花拿起茶壶，想斟了一杯茶给客人，却不曾想双手一抖茶壶茶杯摔了下去，好好的青花瓷壶碎了成几瓣，茶水泼了一地。
“他在昏迷之前，说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见一个人。燕行门规，凡属燕行子弟，生死必当归门。我们甘愿冒着受门规之罚，想尽办法让他吊着一口气，回来让你见最后一面。”
“为了避人耳目，故而缠成这般模样。我们争取的时间，只有三天。”
“多谢。”她苍白着脸，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什么都说不出口。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纵他惊才绝艳也抵不过世事变化万千。
“徐迟画无能，没能护住他。”徐迟画蹙眉。数次死里逃生，他早就把李晔当成亲人来看，心中更加难受起来。常年对他笑的人，说没就没了。
“莫要自责。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
“镜花姑娘，三天后我来接晔师弟回燕行，告辞。”
“恕不相送。再会。”
徐迟画看着镜花如此，不由心生悲悯，劝慰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望姑娘保重。”

镜花颔首，“多谢。”
徐迟画转身而去。那蓝白衣袍越来越远，消失不见。
她脸上一凉，不知不觉间泪水淌了满脸。
“阿晔、阿晔。”她从怔忪中惊醒，将精纯的妖力汇聚于掌上，源源不断的输送到他体内。“我是妖啊，当然能救你。”
两天后。
镜花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不断替他疗伤。
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
“慢慢睁眼，不要急。”
他依言，慢慢睁开眼，光还是刺得他眼睛生疼，流出泪来。
十六岁那年随着徐迟画去偷溜着去浮罗山猎雪狼，不曾想反过来，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被咬得血肉模糊，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喊过一句，想如今却是流泪了。
“镜花。”他看着她虚弱到苍白的脸，朝她安心的笑，“我没事了。我想起来走走。”
身上的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但是，他的身体，被妖化了。
这次东绝之变，因为沾染上妖神之力，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异变现象，妖化是其中之一。
妖化的原因普遍是，妖毒剧烈残留体内无法化解。
通常，被妖化的人会出现排斥而致死，就算活下来，也是半人半妖的怪物，生不如死。最后会由燕行派专人来送这些怪物上路。
外伤可愈，妖化无救。这也正是吴春深说得回天乏术。
他的时间所剩无几。
“好。”镜花搀扶着他站起来。
“在楼下等我。”李晔笑。
“嗯。”镜花双眸里蓄满了泪。转身在落泪之前下了楼。
李晔褪下衣裳，看见原本伤口处，生长出来一层薄薄的茸毛。他撇开眼，只顾换衣裳。
他更衣好了，下了楼。
“镜花
。”李晔看见她伫立满院萧瑟中，一如多年前那般，绝世而独立。他上前，做了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轻轻拥住她。“娘子今日真漂亮。”
镜花顿时脸上一片绯红。
“走。我们出门。”李晔感觉到她的羞吓不自在，便捉着她的手，牵着出了门。
在市集逛了一圈。从兴至客栈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他一时气血上涌，挣开镜花的搀扶，踉跄几步，扶着胸口，“噗。”的一声，猝不及防，一口血喷了出来。他随即瘫倒在地上。
“阿晔。”
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朝他奔过来。
好像回到了从前。
有个人站在他面前，说跟她走。
至此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牵挂。
一片鹅毛般的雪花从天上飘落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沉得他睁不开眼。
雪从天上洋洋洒洒飘下来。
等到李晔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老宅院子里。镜花瘫坐在杏花林，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替她擦干脸上的泪水。
“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笑。漫天的雪花煞是好看。

“阿晔，冬天到了，我们去祁东岭小住吧，下雪了赏雪，梅林开了便画梅。”
“好。”他笑着点点头。
“阿晔，杏花林下埋的花雕酒，年头够了，明天我们挖出来一起带去喝吧。”
“好。”他噙着笑意。垂下手。
“阿晔，不要睡着好不好。”
“镜花，我太累了，就睡一会儿、一会儿我就醒过来。”他枕在她的腿上，慢慢合上眼。
“镜花，我喜欢你。”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地上。
镜花还是听见了。
她沉眼，任泪水蜿蜒了满面，双手不停的结印，绿色的光圈一层又一层打在上空。
“我是妖啊，当然能救你。”镜花笑。
结界已成。笼罩了方圆数里。
院子里那白衣女子慢慢渗出一圈绿光，而她自己却渐渐变得飘渺虚无，光芒越盛，一阵绿光过后，哪里还有什么女子，只见那院中多了一棵高大的桃树。
那棵桃树周遭被绿色的光芒围绕，这寸方圆上空，灵气在急速的汇聚，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桃树的叶子无风而动，原本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啦哗啦”响声，此刻竟被谱成一首曲，清灵悠远，褪却万般繁杂，可比天籁。
灵气随着曲声而动，化做一条彩带盘旋而下，与星星点点的绿光交织而映，缠绕着树身。七彩的华光包裹着桃树。
“哗啦、哗啦···”
树叶轻轻唱着歌，舒张着枝干，越长越高，比这座老宅还要高上些许。
曲子绵长不绝，树枝抖擞出了新芽。两旁的杏林，从沉睡中复苏，竟也随之相和。
桃树随着曲儿舞动着，花骨朵渐渐从新芽中抬起头来。

一片雪花突然从空中飘下来，落在了花朵上。
一片又一片的雪花飞舞着，落在了枝尖的花朵们身上。花儿不堪其重。
“砰、砰、砰、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花朵谢下白衫，应声而开。
一刹那间，碧色如海。
那一片片的雪花落在树枝上，化为了晶莹剔透的洁白花朵，绽放在新叶上。
碧色弥漫开来，雪花紧紧相拥。
难道是春天到了吗。
他枕在树下看着这奇异的景象，不禁被迷了心智。
碧绿与白，海水与浪花，迅速席卷了这方天地。
盛开成无边无际的海洋，她的瞳孔里永远倒映着天空。
分不清海与天的界限。就这样变为了世界。
“阿晔。”
远方传来呼唤，熟悉的声音刺得他心口生疼。
一阵刺眼白光闪过。他又沉沉的睡去。
“晔师弟、晔师弟。”有人在耳边不断大声的喊叫他的名字，不停摇着他的手臂。
他无奈的睁开眼，“师兄，你轻点。”
徐迟画依约来接他回门，见宅院大门敞开，一看便见他躺在地上，感知到他微弱的呼吸声，便喜不能持。经此大难，竟能逢凶化吉，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高兴。
徐迟画搀扶着他起来，查看他伤势，已然全部愈合。祛除了残毒，化解了妖化。
“你怎么睡在地上，镜花姑娘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在这了。”李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奇怪的是睡着的地方铺了一层树叶，“什么镜花姑娘，难道是你相好不成？”
徐迟画诧异的看着他。
“哎，昨天晚上明明树都开花了，难道不是春天了么？”李晔看着四周，两旁的杏林连叶子都掉光了，四周残雪还未化，“师兄你见没见着啊？”
“真是我大梦一场不成？”
徐迟画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始终找不见那位姑娘，又看到师弟如此胡言乱语，这前因后果他也猜到了五六分。
“别说胡话了。大家都等着你回门复命。走吧。”徐迟画轻叹。
二人一前一后，相随而去。
阁楼楼顶上依稀有个白色身影，看着离去的那人，缓缓笑着，温润如春。冬风吹，人影化作云烟随风散了。
情到深处，不如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