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细细茗烟
近来,每次偶得闲暇,玉阶飞总会不由自主地避开所有人,独自前往一个地方。若有人知道,大概会为太傅的反常举止而惊讶的吧,不过他一直很小心,所以至今为止,还没有谁察觉到这件事。
这样不循常规的行为,只因为他遇到了一个不循常规的人。
他还记得那诡异的一日,自己偶尔心血来潮地出城散步,一路走,一路思忖着皇太子近日的表现和朝中种种动向,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平日不曾涉足过的地方。待他发觉这一趟步似乎散过了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是时候回去了,他可不愿在外面露宿,何况这半日不归,不晓得宫里面有没有出什么情况。
就在这时,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面,他看到了那个人。
其实那时候,玉阶飞根本就没觉得那是个“人”。因为任谁看来,那都是一具以坐姿放在一座石桌上的干尸。
这种天色,在这样荒凉的所在,看到这个……真是不能不说晦气啊。玉阶飞不由皱眉。然而他又不忍抽身走人,不管死在这里的是谁,生前做过什么,现在人死灯灭,再这样曝尸荒野,实在是太凄惨了些。这么想着,他便朝着干尸走了过去。
靠近一看,他又微微吸了一口气。那具干尸浑身上下没有一寸柔软的地方,皮肉因干透而萎缩,尽数紧贴在骨头上,清清楚楚地绷出骨骼的形状,显然已经曝尸很久了。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坐在他面前的这具干尸,在活着的时候也许也未必比现在可堪入目,他浑身上下,几乎集合了玉阶飞所能想到的所有畸形,可以说,以这样的病态,能活到成人时期再死,简直就是个奇迹了。
他忍不住轻叹。这该是个怎样的苦命人,怎样无人怜无人惜,才会独自死在这荒郊野外?此人活着时的日子,只怕也是不好过的……死亡倒真算解脱了。只是,虽然此人生前多半憎恨这丑恶畸体,可是不能入土为安,终究是不妥的吧。
“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罢了,虽说你我人鬼殊途,但常说相逢即是有缘,便由吾来为你收埋此身吧。”
感慨过后,玉阶飞正欲动手埋尸,却忽然听到有声音答道:“萍水相逢,公子不嫌弃老朽奇形怪状,还愿为吾埋尸,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废人虽废,却一息尚留,公子急着为吾安葬,是否为时过早?”
那声音,正出自面前的“干尸”之口!
回想起来,玉阶飞很庆幸当时自己一时间又是愕然又是羞愧,彻底呆住了,而没有表现得大惊失色,否则更丢颜面。他盯着那“干尸”脸上应该是眼睛的部位,却找不到对方的眼球,想从其眼神中得知其情绪根本就是徒劳的。
“公子莫非是有相面之能,看废人面相奇特,便想替吾测算命途?”见玉阶飞盯着他不动不语,那活干尸又说话了,没有双唇的嘴微微动弹着,言语间,翻露在外的枯黄牙齿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一颗颗断裂落地。
这个样子……居然还能活?!
听对方话语促狭,没有动怒之意,玉阶飞才松了一口气。他收起团扇,作揖赔礼道:“在下漫步至此,一时走眼误将先生当作……当作尸体,还请先生勿怪。”
“哈,神之社鲜少有人光临,以往偶尔有误入者,见到老朽,也都将我视作干尸一具,废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曾经那些人都是在见到老朽后匆匆离去,如公子这般还想为我安葬的,倒是前所未有。”活干尸发出嘶哑的笑声,听起来虽然干涩,却又显得温和。
玉阶飞只觉得脸要红到耳根子去:“哎呀,感谢先生宽宏大量,无论如何,都是在下有错在先,勿怪勿怪……敢问先生大名?为何呆在这荒凉所在?”
“老朽六丑废人,人如其名,既丑且废,不值一提。此地名神之社,是我避隐红尘之居所。”
玉阶飞环顾四周,只见一片荒郊寸草不生,举目所见,仅有六丑废人身后那棵枝干歪曲的巨木,不由暗暗诧异自己怎会不知不觉走到这样的地方。他对六丑道:“原来如此,想来先生是位不世出的隐居高人?”
“哎,公子赞谬了。废人不才,不过是世间无我容身之处,只得借处荒地苟延残喘罢了。再者常言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寄身山野,对世事不闻不问,本是无能者逃避现实之举,又怎配得上高人二字。”六丑悠悠地说。
一番话听得玉阶飞心中一动,好奇之余对其又平添了好感。但天色已晚,他又惦记宫中事务,不得已便匆匆道了别。临行前,他试着询问改日可否再来打扰,六丑废人不置可否。于是他便自作主张地视为默认,在半月后特地空出一日来专程拜访,畅谈之中,颇觉一见如故。
自此,这老丑残废的六丑废人便成了太傅玉阶飞无人知晓的的密友,处理宫中繁杂事务处理得倦了,他就会抽出时间,带些新茶前往神之社。只是不知为何,六丑废人从不饮茶,只在玉阶飞将茶沏好之后,拿起茶杯嗅香。玉阶飞问起,六丑只是笑着回答:“个人喜好罢了。茶越好,我便越喜品香而非尝味,所以也算是享受了。”
这倒是更奇了,玉阶飞还是第一次见到爱茶却不饮茶的人。不过这次别后,下次玉阶飞便长了心,换了味浅香清的茶来专供六丑品香。六丑还未端起杯子,忽然又抬起头看着玉阶飞,玉阶飞微笑以对。六丑点头道:“想不到……你如此有心,多谢了。”
月影微动,袅袅茗烟中,那张干硬骇人的畸形面孔好似漾出了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