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后来的日子，她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一天一天，一季一季。起先她还能等到她来看她，跟她说说外面的事情，告诉她她又挨了罚，给她带宫外的桃花，教她练她从未听过的琴曲。
但后来，雪落，梅开，那个说要陪她看雪的人在陪她看了第一场雪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遍一遍弹着她教她的曲子，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那个人，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
连婆婆带着她来找她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雪。她病着，昏睡在清冷至极的凝雪宫里，没有太医，没有侍女，有的，只是她手中紧紧地抓着的当年她留下的那件白衣。
睁开双眸的时候，她正对上她的眼，暗蕴着水色的眸光里，是流不尽的担忧。
“真好……临死前，还能看到你……”
她重新闭上眼睛，将手中的白衣抓得更紧，苍白的唇勾起一抹安心的弧度，再度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她看见她坐在她的床边，空旷的寝宫里只有一只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蜡烛映着她的脸颊，她怔住，良久才支起身子“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我。”
她失笑，摇着头刮了刮她的鼻尖“怎么会，就算想忘，也要忘得掉不是？”
她病的昏昏沉沉，几乎觉得自己将会死在这里，于是抓着身边人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对她说她小时候受过的苦，对她说偷听来的连婆婆的话，对她说母妃告诉她必须铭记在心的身世，告诉她她不想死在这里，告诉她，她是第一个愿意常来陪她的人……
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她也病了整整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她看见她歉疚的眼神，她听见面前这个她一直在等着的人对她说，她被娘亲带去了江南，整整三年都没能回来，她说她不是故意不来看她的，她说她很想她，她说她总有一天会带她出去，她说她学会了写词，下次来，一定要为她填上一阕相见欢。
她笑了起来，轻声对她说，她不要她填什么相见欢，若真有心，待到他日，便赠她一阕永遇乐才好。

【伍】
她带人攻破皇城的那天，是她二十岁的生辰。
皇城混乱，再没有人拦着她走出冷宫，她换了她送她的雪白宫装，精心打理了一头长发，抱着琴走出了这个她生活了足足二十年的地方。
她站上了摘星阁，整个皇城中最高的地方。在这里，她可以清楚的看到她一身黑衣，骑在战马上挥枪厮杀的样子。
她盘膝坐好，将古琴稳稳地放在腿上，轻阖双目，第一次在和她相识后抚起那首叫做广陵散的曲子。
琴声，伴着代表杀伐的金戈脆响，传出很远。弥漫了整个皇城的血腥气息之中，她看见她抬起头，望向她所在的方向。她知道她看不见她，却还是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只是，楼下的她看不见，抚琴的她不知道，那笑容里，是满满的凄然。
从今往后，我要为你守着这天下；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可能和你并肩策马；从今往后，我将再不是那个每日只伴在你身边的尘雪，我将肩负江山，我将，再没有权利光明正大的爱你……
在她不知第多少次弹完这曲广陵散的时候，一身黑衣的她带着人站在了她的身后，她停下指尖的动作，抱着琴站起，一双眸子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摘星阁下的皇城，像是在观看自己的余生。
她走上前，接过一旁被唤作雨澜的女婢手中捧着的代表着无上权力的龙袍披在她身上，拉着她的手，眺望向楼下的万里江山。
“如今，这天下间在没有人能对你我的生死命数指指点点，我将为你开疆拓土守护河山！”
她转过头，柔和的看着披着金丝龙袍的她，轻笑着问道。
“开心吗？我的陛下。”
她温柔的勾起了唇角，眸光中敛尽浮生。抱着琴的手指不经意勾响了琴弦，带起一声铮鸣。
梨清，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了你，我甘心被天下禁锢，永远做你的陛下。

【柒】
雪落的那一天，她终于等来了她的消息。
捷报，大军如愿平定了叛乱，已收兵回朝，唯一的坏消息，是世代护国的白梨清白将军，在最后一场战役里身中数剑，消失在乱军阵中，连尸首，都没能找回。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可以在得知她的死讯的时候那样淡然，也许是因为她为她夺得帝位时的那一句护我河山，也许是因为她临走前的那一句胜败常事，又也许，是因为在得知那个消息的瞬间，爱着白梨清的那个尘雪就已经死了，而今活着的，不过是一具顶着即墨皇姓的躯壳。
她安抚了前来报信的将士，又下令举国为战死的白将军批丧戴孝。然后，脚步丝毫不乱的离开了雕龙环凤的金殿，背后，是群臣说她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窃窃私语，她听得真而切真，却始终都没有回头看。
无情？什么是无情？情之一字待到深处，又哪里还有什么波澜壮阔，剩下的，只不过是海枯石烂的平静，和生死与共的承诺。
那一夜，她独自一个人在她亲手为她打造的古琴前坐了很久，久到烛火熄灭，都未曾离开。子夜的更漏声响起时，她抱起琴，一步步走进凝雪宫破败的院，坐在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石桌前，一遍一遍弹奏着与她初遇时弹奏的那曲广陵散，她偷偷的想，如果她一直弹下去，她是不是就会像当年那样出现在高高的墙头上，看着她，勾起唇角，露出那抹带着调笑意味的弧度，可她没有出现，直到破晓的太白星冉冉升起，纤细的指尖血痕遍布，她也没能再等到她。
立下遗诏站上摘星阁自上向下眺望的时候，她默默的想，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么，她宁愿从未与她相遇。
“你是永远都写不出永遇乐的。”她轻笑，让人看不出情绪“呵，你赠我的，永远都只能是相见欢。”
相见欢，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想要的永遇乐，正如这天下，终不可能变成她的笑颜。万里江山，在她心中，若无她在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尘埃。
闭上眼跳下摘星阁的那个早上，她身穿她送给她的雪白宫装，一如当年她攻破皇城而她坐在这里那曲广陵散时一样，翩若残蝶。
美的凄艳，而绝望。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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