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只鸟兽人,如疾燕,披青穿云。
降趾逸是一名霞之谷的战士。他的名字完全按照霞之谷的传统:所谓“降”,即“下级”之意;谓“趾”,“鸟兽人”之意;谓“逸”,则是祈祷师的赐予。
他飞行在霞雾里,扑扇着浅青羽翼,用健壮的羽翼把雾扑开一个通道,毫不顾忌霞雾怎样飘绕,他更在意自己的方向。降趾逸在这曲折的裹雾岩丛里来去自由,他熟悉这里,十分熟悉。
壁上零散地挂着白底方纹的流苏和一些刻上字的金属片。风雨雾露消磨,流苏泛黄,金泽蒙尘。
他的眼睛向下检查着地面,寻找敌人的踪影,他现在做着同其他的霞之谷的战士团的战士在一样的事,在为部族而战。他立下这样的决心:找出那些身披粘液的怪异生物,杀光它们……而前提是,它们真的能到这里来,到这霞之谷的深处。
那些怪异生物一次次地来侵犯,每一次又都被完全歼灭。瘦长的红色人型生物有可以望见其内骨骼的透明皮肉,圆滚滚的橙色人型生物有恐怖的大口,爬行的紫色生物有数条长着矛尖的尾巴……这怪异的形状下,是一个个空洞的灵魂。它们拖着呆滞的眼光来犯,无一丝英猛之态;将其残忍地肢解,它们又无一点恐惧之情。随着它们一次次地被毁灭,逸猜,这种小种族,自不量力,迟早要灭亡。那胜利之果,虽然他未亲尝,但此地的安宁让他坚信:我族必胜!
但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种族,要到这里来,自取灭亡……或许是太笨?
那些生物被命名曰:异虫。异虫无情无感,击杀它们的霞之谷人,亦无情无感。战争使发于不同根源的种族归于同一种面貌——前者为丑陋,后者为高峻,二者同归于无情冷漠。
好在啊,那些虫子并未到霞之谷深处,逸这样想,自己仍是安全的。这个战士,在“安全地带”的层层包裹下,发着效忠部族、奉献生命的誓言。
降趾逸巡视一遍自己负责的地区,发现并无异样,于是回返时的一途的巡查便成了“醉翁之意”。他的青绿相间的下裳在风里因他快速地转向而时张时弛,散合无度,在天空十分显眼。他的眼穿过层层迷雾,寻到了他的“猎物”,他准备好双手,便疾速俯冲!如灵活的青燕,在落地的一刹那转头旋飞缓冲,而后用早已准备好的双手在羽翼的推进下一把扑向他的“猎物”!“抓到你了!”逸抱着一只黄棕色的雷鸟滚到一边,“嘿嘿”地笑起来。
那只雷鸟长鸣一声,急忙翻身挣脱,不等降趾逸站起,它一脚踏上他的头,衔起逸扎起的小辫子猛拽,另一只脚又成功击退“敌人”反击的手。“瞎胡闹的东西!”雷鸟松开喙,叫骂道。它扑扇翅膀,跳到一边,眼睛死死盯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降趾逸,大展双羽,以示威慑。本来并不高大的身体,撑起一张松松垮垮的、名为“你惹不起我”的皮。
鸟兽人双手上举,示投降。见雷鸟放下翅膀,才站起,又“嘿嘿”地笑起来,边笑边摸了摸油光发亮的黑发,然后手指相蹭了几蹭。青色纶巾过滤掉了鸟兽人丑陋的笑容,将善意的笑声传达出去。
“切!”那只雷鸟不屑的用爪扒了一下地,说:“你巡视完了?”
“当然嘛!”逸笑了笑。
“你最好上心一些,现在是战时状态。那些虫子真的很麻烦……盟军根本不可信……你知道,防线只有一条。”这只名为“降羽迅”的雷鸟像教官一样包藏关怀和忧虑劝导他。
“好了,我知道,今天去哪里?”
“呃……咦?”迅突然伸长脖子,四顾,又回头,看了看逸。忽然间迅转身飞向天去,大叫:“走啦!”
逸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周围,也急忙跟上。
迅看着跟上来的逸,沉默了好一会儿。“呼……吓一跳……逸,刚才有人在。”迅一边飞,一边下望,眼光粗粗地扫过地面。它又说:“你刚才没看到吗?不对……或许你看不到……我跟你说,刚才那个大黑鸟就在附近,隐藏得很好。我觉得他应该就在石缝里,你知道吗?你可能看不到,因为那里实在很隐蔽。他很聪明,真的,我想他看到你了!好在,我知道他在那里。”迅想起那个魁梧的鸟兽人,他独眼,长着一双凶恶的爪子,羽毛是灰黑相间的,身上的金属缀饰总是叮当作响,发出高傲的声音,炫耀他的地位——他是代为首领发布命令的二号人物,霞之谷的执行者,他亲自负责部族的各项事务。迅不喜欢他,因为他不喜欢迅,不喜欢迅的那些感情。
“他只是对霞之谷很忠诚罢了。”逸心中战士的感情与执行者的作为产生了一点共鸣,这共鸣的力量推动着逸为执行者开脱。
“什么忠诚,只是他的贪心!都是他的贪心!”迅心里的一团感情是为执行者所耻的,迅因此讨厌他。那团感情以不幸的样子呈现在迅的腿上——一处长长的疤,那一块疤翻着羽毛。迅说那是亲人给弄的,至于为什么,它说它也记不清了,或许是嬉闹,或许是惩罚,或许是争执,或许是离弃……那块疤,无论是以何种方式锻造而出的,现在都成了迅引发自身仇恨的工具——在战士团,它举目无亲,还有人试图让它忘掉过去。于是,那块疤似乎准备随时以鲜血淋漓告诉他们:不可能!
尽管,那记忆中只余下两个字——“亲人”和一个暧昧不清的温度。迅,就是这样的思念者。它的那些冲动,究竟是因为他自己的偏执,还是亲情的魔力呢?
就如探险死于霞雾中,是怨人的好奇心,还是怨霞雾之诱惑呢?
在你们的答案里,应该与利爪无关,与战争无关。
迅飞着,风中水气沾凉了愤怒的血液。它想问,为什么什么都变了。它叹气,又听见逸也叹了一口气,于是立刻认识到自己错了——他不应该将这悲哀的苦水倒给别人。迅长长地“嗯”了一会儿,转而问到:“逸,你见过你亲人吗?”
“没呢……诶?好像也记得一点……刚出生时,是见过她,教我飞行,给我吃的。”逸对亲人的定义就是这么简单:“刚出生时,给我吃的。”那是母亲,不是父亲,不是大伯大婶,不是兄弟姐妹,是母亲。
“到底……今天去哪里?”逸自言自语到。
“不知道啊。”迅望了望远方,将逸的话当成了对自己的提问,随口答了一句。迅又转头盯着逸,沉默一会儿,说:“我给你讲讲我故乡的故事吧!怎么样!”
逸忙答:“好,好!”他看着这只雷鸟,心想着愿意接受它所说的一切,不管那有多么无聊。
“上次讲到我听到一声鸟叫,对吧?”
“对,你听到一声鸟叫,然后飞过去了。那个不会就是巨神鸟吧?”逸把自己的兴趣挂在脸上,这让迅十分安心。
“啊!我飞过去,然后看见天上打闪。那巨神鸟的块头实在很大,我跟你说,它比执行者那个黑毛的怂包壮多了。”降羽迅接下来开始以“同族”来标榜自己:“逸,你看我,看我。我跟你说,巨神鸟跟我长得差不多,它冠子比我大,尾羽比我长,羽毛颜色比我深。它能够熟练操纵雷电。逸,打雷有时有点可怕。”雷不同于霞雾。
“其实我觉得你也可以。”逸说。
“可以什么?”
“呼唤雷电。”逸眼里忽闪过一丝凶光,又变化为惧色——他想,那些侵略者应该被雷电轰击成渣滓,又想,那雷电必是凶狠无情的。
“当当当当然可以!将来可以……”迅抖了抖头,激动着说:“我还算年轻,等我再长壮一些。不过,我现在对雷电也有一些感应,真的!你听我说,我自己都感觉那雷电在吸引我!”迅有些激动。不过它的这种期盼,是为了成为可以被被亲人称赞的光辉。而逸想取得胜利,回归平静,回归到有可以用以嬉闹的空闲时间的平静。那时,部族之名或许可以不那么沉重……唉?那不就是我的幼年吗?
各自思虑着,眼神无主。直到听到那怪异的叫喊,一惊,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群虫子,进入了霞之谷,就在他们的区域。
一个黑灰翼的健壮的鸟兽人正抓着一只红色的异虫,愤怒地将它的四肢折断,而后双手一使力,扭掉了它的头。他的一只眼睛带着眼罩,但少了一只眼睛却丝毫不会减损它的威势,他正咬紧了牙,绷起筋肉,一双利爪探寻着敌人的脆弱之处。忽而他振起羽翼,两脚着地如满弓,两步似矢上弦,锐利的爪子直抓进敌人脑子;忽而他反顾而视,待敌人扑上来,在空中无防御之法时,便一拳击在敌人胸口,将其内脏击碎;忽而他手指所向,只待他凝目会神两秒,一束风刃穿过,将敌人切割成肉片。
“哦!厉害!”迅叹到。
“嘿嘿……”逸勉强应和,一丝忧惧将他微微吊高。
“逸?”迅抬头看向逸,见他不理会,便飞上去,更大声地叫到:“逸!”
“嗯?啊?”逸恍然大悟般,看向迅。
“你也会怕?”
“当然不怕!不过你知道啊……如果被执行者看到我跟自由禽在一起,他铁定会把这变成一个笑话……”无论这个笑话是否有趣,都会有一群人一起应和。
“哦哦哦哦哦!哈哈!哈哈哈哈哈!”迅扯着嗓子模仿鸟人的声音大叫,“是这样吗?”
“喂!”逸下望,看到魁梧凶恶的执行者转过身来,“喂……”
“哦?”迅还在笑:“哈哈哈哈!”
逸刹住,皱起眉,盯着迅,有力地吐出几个字:“我去了!这根本不值得怕!”
“那还是……有值得怕的……喽?”迅半半截截地把话说完,呆呆地转头,又迅速追赶。
他已看见了执行者的眼睛。“长官!”逸大喊,“长官!升趾大人!”逸尽可能恭敬地喊出“升趾”一称。他寻到一只残缺肢体的异虫,抽出系着锁链的短刃,甩了出去,正中脑门,下个瞬间,他猛地从虫子身上抽出刀刃,顺势转圈,将另一面刃甩了出去,又重伤一只异虫。
他在完成一连串动作后勉强站定。在“安全区域”内,他身体也略有锈蚀。
执行者,升趾隼大叫到:“谁负责的这地方?!你,赶紧上!”隼仍是命令的语气。隼又在脸上挤出千沟万壑,眼睛转动,来回看人和鸟,接着指向了迅,说:“你,站着干什么?赶紧去报告北线的战士!异虫来了!快给我去!”隼刚刚解决几只异虫,抽了几秒的闲,瞪了瞪迅。迅不动,它的爪子抓紧地面,抠下土石。当迅决定与隼对瞪时,逸突然作了两人目光交汇处的一堵墙,让可以伤人的目光鞭打似的抽在自己身上。
“升趾大人,我去好了!”逸急忙应付,心里慌慌的。
迅眼光忽转,两人默契地换了位置,不等执行者说什么,就一个飞向北线,一个扑向敌军。隼恼火,自己的命令竟有人敢违逆?而违令者,就在与他一同作战。他骄傲的心上,扎了一根小小的刺,持续的战斗变成了一只好动的手,在上面拨来——拨去。
降趾逸在心里窝藏对友人的担忧和对本族必胜的信心,倏尔气志高昂,倏尔忧心忡忡。
在逸的心绪如波浪般起伏的同时,升趾隼的双手在战斗中越发得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