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名誉的第二年，中央给刘新杰派来一个警卫员。
小伙子只有二十二岁，眉清目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和煦温暖。
他特别爱笑，整天乐呵呵地，见了送牛奶的大叔笑，见了送报纸的大哥笑，见了来打扫卫生的大妈笑，见了隔壁溜达来要东西吃的大肥猫也笑。
刘新杰十年没开过晴的脸，开始渐渐有了笑容。
小孩儿特别喜欢缠着刘新杰聊天。
可能是来之前给他培训过，他知道刘新杰是个大英雄，崇拜得不行，一有时间就缠着他讲故事。
刘新杰一开始只是笑着摇头，不想提。
那段往事太过遥远了，他因此吃了多少苦头，自己都数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提呢？
可是小孩儿非常锲而不舍，逮着空就问。
就这么问了两年，有一天，刘新杰终于松了口。
小孩儿兴奋得赶紧给他泡了一壶茶，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帮他按摩前些年留下伤的腿。
“那时候，局长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姓谭。他挺照顾我，我也是因为跟他的关系才有机会打进八局。电讯处长姓孙，特别喜欢吃，胖胖的很憨厚，最后那次为我洗脱罪名，他出了大力。我还有个死对头，姓李，人缘差得要命，所以最后他替我死了。”刘新杰靠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蓝天。
小孩儿还在等他继续说，可他不再开口了。
小孩儿着急，“首长，还有一个呢，姓齐的，八局最难缠的那个。”
刘新杰一愣，“谁？”
“情报处长啊，姓齐的，叫齐……齐什么来着？他们都说是他拼死也要救您，才把您保下来，您不就是因为这个在前些年挨了那么多批斗吗？”
刘新杰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因为认真而瞪圆眼睛的小孩儿，“姓齐？情报处长？”
“是啊首长！”小孩儿点头，“他们说这个人在八局跟您最好了！”
刘新杰愣了愣，然后摇摇头，“是吗？我不记得了。”
显然小孩儿对这个齐处长最感兴趣，现在见刘新杰居然不记得，更着急，拎起小板凳换到另一边，给他按摩另一条腿，一边循循善诱地提醒他：“首长，您再仔细想想，他们说这个齐处长可神了，抗日的时候当过卧底，立了很多功。后来您在八局，他给您提供了很多方便，您最后策反他没成，他去了TW……”
刘新杰努力地想着，可依旧没有头绪。
小孩儿一看没希望了，也不知道首长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还是告诉他这些事的人在信口胡诌。
他叹口气，低着头给刘新杰按摩小腿。
毕竟是年轻，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话题。
“首长，那您给我讲讲您的爱情故事吧？”
刘新杰看着他笑，“我哪来的爱情故事啊？”
小孩儿撇嘴，“您骗人！他们都告诉我了……”
刘新杰呵呵笑起来，“你先告诉我，这个告诉你这么多事的他们，都是谁啊？”
小孩儿一梗脖子，“反正……反正……反正就是他们告诉我的！”
刘新杰笑得更厉害，“好好，那你说说，他们都告诉你什么了？”
小孩儿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说：“说您当初有一个特别相好的人，是您在卧底时候认识的，您动了真心，想把那人策反过来，那人不肯。她也想把您策反过去，您也不肯。可你俩还是相好，最后那人走了，您留下了。前些年批斗您也跟这个有关系，说您有不良思想。”
刘新杰憋着笑，“继续说，还有吗？”
小孩儿来了劲，“当然有了！他们说您跟这个人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
小孩低着头不说话了。
“怎么不说了？”
“他们说……说不让我跟您提前些年的事。”
刘新杰和蔼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该惩罚的也都惩罚了，我不计较。你说吧，我也想知道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爱情故事。”
小孩儿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刘新杰鼓励的目光下开口了：“他们说，您前些年被批斗游街的时候，HWB逼着您交代您跟您相好的事，您就是死也不松口。他们怎么打您侮辱您，您也不松口。”
刘新杰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这个因兴奋而脸色发红的孩子，“是吗？”
“嗯！”孩子点头，“HWB说您死不悔改，到了新中国还心里惦记着GMD分子，一定是收了好处，一定是GMD留下的特务。”
刘新杰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是吗？我还真都不记得了。”
“那您跟我说说您记得什么。”
“我当初那个身份，哪能爱上什么人啊，那不是坑人吗？那个时候，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所以啊，孩子，他们都是逗你玩的，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像爱情这样的东西，跟我无缘。”
“那就是说，您没有个GMD军官的相好？”
刘新杰哈哈笑起来，“当然没有啊！我这辈子啊，注定了就是孑然一身。这样也挺好，无牵无挂。”
小孩儿还不死心，“可他们都说，您当年特别受欢迎，怎么可能没人爱上您呢？”
刘新杰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站起身，“可能是有吧，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之后，小孩儿再也没问过刘新杰关于卧底那些年的事。
因为他听人说，首长忘了很多东西，似乎是因为脑子受过伤的缘故。
也有人说，他是故意忘记。
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他忘记的全都是跟那个齐处长和跟爱情有关的东西？
多年之后，刘新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来看望他的当年的警卫员，忽然觉得，这孩子脸上的笑容，似曾相识。
那孩子轻声叫他：“首长？首长？”
他听不见。
他只听见那个眉眼弯弯地人在唤他：“新杰？新杰？”
他闭上眼睛，眼前放电影一样掠过一帧帧画面。
齐帅，你情报处五辆车连备胎都要换啊？
齐帅，如果，我说如果啊，你真找着一个好差事，麻烦您把我带走。
臭小子，回来就好。
我不需要道歉，我从来没怀疑过你我道什么歉？
哪怕今后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但这一刻我对你，都是真的。
齐帅，你挺好的，真的。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样的。
没有这件事的话，你我还有没有今天？
我以前是装的，从今天起不装了。
见到那人带着笑的眼睛，刘新杰很想捉住他的笑。可当他伸出手去，一片虚无。
那孩子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医生护士围着他不停地转，可他居然无知无觉，只觉得这么多年他努力忘记的所有事，这会正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一瞬间把他淹没。
对不起。
齐帅，对不起。
END
小伙子只有二十二岁，眉清目秀，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和煦温暖。
他特别爱笑，整天乐呵呵地，见了送牛奶的大叔笑，见了送报纸的大哥笑，见了来打扫卫生的大妈笑，见了隔壁溜达来要东西吃的大肥猫也笑。
刘新杰十年没开过晴的脸，开始渐渐有了笑容。
小孩儿特别喜欢缠着刘新杰聊天。
可能是来之前给他培训过，他知道刘新杰是个大英雄，崇拜得不行，一有时间就缠着他讲故事。
刘新杰一开始只是笑着摇头，不想提。
那段往事太过遥远了，他因此吃了多少苦头，自己都数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提呢？
可是小孩儿非常锲而不舍，逮着空就问。
就这么问了两年，有一天，刘新杰终于松了口。
小孩儿兴奋得赶紧给他泡了一壶茶，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帮他按摩前些年留下伤的腿。
“那时候，局长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姓谭。他挺照顾我，我也是因为跟他的关系才有机会打进八局。电讯处长姓孙，特别喜欢吃，胖胖的很憨厚，最后那次为我洗脱罪名，他出了大力。我还有个死对头，姓李，人缘差得要命，所以最后他替我死了。”刘新杰靠在躺椅上，看着头顶的蓝天。
小孩儿还在等他继续说，可他不再开口了。
小孩儿着急，“首长，还有一个呢，姓齐的，八局最难缠的那个。”
刘新杰一愣，“谁？”
“情报处长啊，姓齐的，叫齐……齐什么来着？他们都说是他拼死也要救您，才把您保下来，您不就是因为这个在前些年挨了那么多批斗吗？”
刘新杰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因为认真而瞪圆眼睛的小孩儿，“姓齐？情报处长？”
“是啊首长！”小孩儿点头，“他们说这个人在八局跟您最好了！”
刘新杰愣了愣，然后摇摇头，“是吗？我不记得了。”
显然小孩儿对这个齐处长最感兴趣，现在见刘新杰居然不记得，更着急，拎起小板凳换到另一边，给他按摩另一条腿，一边循循善诱地提醒他：“首长，您再仔细想想，他们说这个齐处长可神了，抗日的时候当过卧底，立了很多功。后来您在八局，他给您提供了很多方便，您最后策反他没成，他去了TW……”
刘新杰努力地想着，可依旧没有头绪。
小孩儿一看没希望了，也不知道首长是年纪大了糊涂了，还是告诉他这些事的人在信口胡诌。
他叹口气，低着头给刘新杰按摩小腿。
毕竟是年轻，很快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话题。
“首长，那您给我讲讲您的爱情故事吧？”
刘新杰看着他笑，“我哪来的爱情故事啊？”
小孩儿撇嘴，“您骗人！他们都告诉我了……”
刘新杰呵呵笑起来，“你先告诉我，这个告诉你这么多事的他们，都是谁啊？”
小孩儿一梗脖子，“反正……反正……反正就是他们告诉我的！”
刘新杰笑得更厉害，“好好，那你说说，他们都告诉你什么了？”
小孩儿低着头想了想，然后说：“说您当初有一个特别相好的人，是您在卧底时候认识的，您动了真心，想把那人策反过来，那人不肯。她也想把您策反过去，您也不肯。可你俩还是相好，最后那人走了，您留下了。前些年批斗您也跟这个有关系，说您有不良思想。”
刘新杰憋着笑，“继续说，还有吗？”
小孩儿来了劲，“当然有了！他们说您跟这个人可好了！”
“怎么个好法？”
小孩低着头不说话了。
“怎么不说了？”
“他们说……说不让我跟您提前些年的事。”
刘新杰和蔼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该惩罚的也都惩罚了，我不计较。你说吧，我也想知道知道，我到底有什么爱情故事。”
小孩儿咬着嘴唇想了半天，最后终于在刘新杰鼓励的目光下开口了：“他们说，您前些年被批斗游街的时候，HWB逼着您交代您跟您相好的事，您就是死也不松口。他们怎么打您侮辱您，您也不松口。”
刘新杰目光柔和地看着眼前这个因兴奋而脸色发红的孩子，“是吗？”
“嗯！”孩子点头，“HWB说您死不悔改，到了新中国还心里惦记着GMD分子，一定是收了好处，一定是GMD留下的特务。”
刘新杰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是吗？我还真都不记得了。”
“那您跟我说说您记得什么。”
“我当初那个身份，哪能爱上什么人啊，那不是坑人吗？那个时候，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所以啊，孩子，他们都是逗你玩的，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像爱情这样的东西，跟我无缘。”
“那就是说，您没有个GMD军官的相好？”
刘新杰哈哈笑起来，“当然没有啊！我这辈子啊，注定了就是孑然一身。这样也挺好，无牵无挂。”
小孩儿还不死心，“可他们都说，您当年特别受欢迎，怎么可能没人爱上您呢？”
刘新杰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站起身，“可能是有吧，可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之后，小孩儿再也没问过刘新杰关于卧底那些年的事。
因为他听人说，首长忘了很多东西，似乎是因为脑子受过伤的缘故。
也有人说，他是故意忘记。
可是他不懂，为什么他忘记的全都是跟那个齐处长和跟爱情有关的东西？
多年之后，刘新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来看望他的当年的警卫员，忽然觉得，这孩子脸上的笑容，似曾相识。
那孩子轻声叫他：“首长？首长？”
他听不见。
他只听见那个眉眼弯弯地人在唤他：“新杰？新杰？”
他闭上眼睛，眼前放电影一样掠过一帧帧画面。
齐帅，你情报处五辆车连备胎都要换啊？
齐帅，如果，我说如果啊，你真找着一个好差事，麻烦您把我带走。
臭小子，回来就好。
我不需要道歉，我从来没怀疑过你我道什么歉？
哪怕今后刀光剑影你死我活，但这一刻我对你，都是真的。
齐帅，你挺好的，真的。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样的。
没有这件事的话，你我还有没有今天？
我以前是装的，从今天起不装了。
见到那人带着笑的眼睛，刘新杰很想捉住他的笑。可当他伸出手去，一片虚无。
那孩子开始撕心裂肺地哭，医生护士围着他不停地转，可他居然无知无觉，只觉得这么多年他努力忘记的所有事，这会正铺天盖地地汹涌而来，一瞬间把他淹没。
对不起。
齐帅，对不起。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