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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人 郝湘榛(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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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5-03-11 22:43回复
    6
    这地方有一种鸟,土名叫马尾舌子,学名不知叫什么,专好在黎明前”吱嘎吱嘎”拼命地叫,好像是说“晚啦晚啦”地催人早起。好多人讨厌这种鸟,认为它搅乱了甜蜜的梦。苏大忠却不,他喜欢这种鸟,他觉得这种鸟勤快,它的“晚啦晚啦”的叫声,是在责备人们睡懒觉。他有个习惯,一听见马尾舌子叫,立刻就醒,嘴里还小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他披衣起来,屋里还一片漆黑,只有老鼠的厮打声、咬物声。
    他擦着一根火柴,点亮了小油灯,照亮了非常简陋的房间:土炕上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盖着打了补丁的土床单,就像个狗那样蜷曲着;破旧的老式抽柜上,凌乱地放着破筐、瓦罐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捆旧棉絮,许多蛛网垂了下来。整个看来,这家人家是穷困加窝囊。
    灯亮后,老鼠们的厮打声尖叫声突然停止,却有一只红毛大鼠在瓦罐边瞪眼,并做好随时逃跑的架式。苏大忠断定这是个家长,对家长应当尊重,暗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伙计!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觉捶了下腰,一年来,他老觉背上发沉,像背了块土坯那样,靠墙角什么的,使劲顶着,就舒服一点。
    他从席底下摸出一块银元,这是他昨天下午藏的,反复看了看,轻轻弹了一下,举在耳边听了听,又续进嘴边咬一咬,最后又贴在腮上亲了亲,还掂了掂分量。他就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欣赏银元,这才是真草实料的东西。纸钱算什么玩艺儿?烧火都不旺,一大捆烧不开一壶水,联合票子曾那么珍贵,不是都不见了吗?
    把玩了一阵之后,他紧紧握在手里,像有人要夺他的似的。
    他扒开那堆破鞋臭袜子垃圾堆,抽出炕洞一块砖,摸出了一只破棉鞋,揭开一层层破布,露出了一堆银元,把手里的那块放进去之后,又全部拿出来,他要重新再数一遍,虽然知道不会损少,但数一遍好,数银元是极大的快乐,多少人一辈子也没数过几次银元。他轻轻地数,并低声喊出:“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他一面数着,一面偷看炕上的老婆孩子,他防他们万一偷看。
    苏大忠数完,又藏好了破棉鞋,急回头猛一下揭开老婆的被单,这女人也没有穿裤头,像个白羊似的浑身一抖,急弯了身子,惊恐地把手一扬道:“咋?”
    苏大忠像喊狗那样,斥道:“起来!”
    受传统影响,苏大忠的大男子主义非常严重。他认为男尊女卑是天经地义的规律。女人就像小孩子,老了也不成熟,女人太懒,不学见识,女人不能当家,女人当家稀里哗啦。这个女人是团圆过的,团圆过的没有好货,又不十分精明,嘴唇那么厚,这么厚干什么?一看见这厚嘴唇就烦。这女人各方面都达不到苏大忠的要求,老把她当仆人喊来呼去,算命先生说,这叫命里相克。
    女人一手遮了眼,埋怨道:“又不明天,快困吧!”
    苏大忠抓了把女人的头发,狠狠摇了摇,斥到:“就没忘了困,困能困出银元来?困能困出粮食来?”又伸手拧住孩子的耳朵,大声:“起来!你个熊胚!”
    把老婆孩子轰到天井,孩子在小板凳上磕头磕睡,一个劲揉眼,像要倒的样子。女人又怨道:“黑古隆咚地也看不见拾鸡屎,你叫他干什么?”
    苏大忠怒道:“黑古隆咚就没办法了?你给我算账!”捶了头顶几下,考虑了一阵,道:“一天拾七根草棒,二十三天是多少?”
    女人为难地:“你要难为死他呀?”
    苏大忠怒指女人:“还有你,也给我算算,算不出来,我砸断你的腿!”说着,摸起锄头走了。


    7楼2015-03-11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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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村头有一个臭水湾,夏天发大水,大半个村里的脏水都集中在这里,成了青蛙们喜爱的乐园,让它们高兴得日夜欢腾。湾边有几棵柳树,是马尾舌子最愿光顾的地方,它们似乎要和蛙们比赛,扩开嗓子吵,把这里弄得非常热闹。于是,这里就成了短工市。
      短工市必须在黎明前活动,天亮后结束,以免耽误干活。当短工的,愿干什么就带什么工具;雇短工的,也带工具,讲好了条件,领着人直接下坡,到地头正好天明。当短工的,不愿掌柜的亲自领着干活,掌柜的亲自领着干不好,像挣命那样累死人。
      朦胧中,有七八个人或蹲或立,每人都手拿工具,隐约看出,苏大忠也在其中,他用手捶了一下后背。
      苏大忠近来很关心短工市,他每天早上都到这里来站,他喜欢观察人们的谈判,他看到人家谈判,觉得自己就是当事人,有说不出的兴奋。他愿意当和事佬。他觉得成人之美好,事成不宜散。他喜欢插上几句帮帮腔,他不偏向甲方,也不偏向乙方,他要主持公道,公道就好,短工市应是讲公道的地方。
      一个扛大锄的匆匆来,大声问:“有愿耪地的吗?”
      几人凑上来问:“耪什么?”
      扛大锄的:“这个时候还能耪什么?谷茬!”
      一人问:“哪块地?”
      扛大锄的:“狗屎埠子!”
      有一个又往前一凑:“我去,八十块钱!”
      扛大锄的不屑地“嗤”了一声:“八十?困莽撞了?”
      几人中有人说:“钱毛得比吹气还快,说不定赶天黑四十也不顶,给粮食也行,一升小米!”
      扛大锄的:“不行,六十吧。”
      一人答:“不行,狗屎埠子是红土油子地,下雨汪汪的,旱了邦邦的,累死人。再说,你是个气死牛,领着干一天,还不弄得我们伸了腿?”
      扛大锄的:“八十就八十,要两个,谁还愿意?”
      又一人凑上来:“晌午吃面呀不?”
      扛大锄的:“吃面可就没有菜了。”
      苏大忠上前打圆场:“把香椿芽咸菜打上个鸡蛋一炒,不就行了!”
      扛大锄的犹豫一下,道:“一个鸡蛋就十块钱,烙油饼就虾酱吧?”
      那人又提出条件:“晚上不吃饭,给十二个煎饼折干吧!”
      扛大锄的:“十二个,好大的肚子!”
      苏大忠又帮腔:“十个总可以吧,又不要你汤水伺候,合算!
      扛大锄的:“说定了,十个,走吧!耽误多少工夫!”
      扛大锄的领二人走了。
      一凹兜脸人过来,对苏大忠“嗤”地一声,道:“你又不当短工,也不雇短工,天天早起来凑热闹干什么?”
      苏大忠:“反正睡不着!
      凹兜脸:“哼!吃饱了撑的!


      9楼2015-03-11 2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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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天井里的小矮桌上,有一碗黑乎拉巴的咸菜,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腌的,两棵葱倒是新鲜得很,女人拿一摞红煎饼放在葱上。
        苏大忠来到家,取下苇笠,上面别着一串蚂蚱,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把野菜,那菜已搓揉得不成样子了,忽又拿出一个被人啃了一口的小萝卜,猛然见葱,急问:“哪来的葱?”
        女人赶忙答道:“又没花钱,有子家送的!”
        “送的?”苏大忠多心地自语了一遍,教训女人道,“你怎么随便要人家东西?人情人情,人得讲个情,人家给你一点东西,这就是个情,你领了人家的情,得还人家,加倍地还,领情不知情,那叫什么人?不能贪人家的便宜!两好凑一好,才是真好,你拿什么还人家?不稀罕的人家不需要,你稀罕的人家也稀罕……”
        苏大忠正在教训女人,孩子拿一小卷煎饼过来,主动显示地:“我不吃鸡蛋了!”说着,拿起一棵葱,劈下两个叶子,卷在煎饼里就咬。
        苏大忠一下子拧住孩子的耳朵,厉声道:“你怎么这个吃法,不吃鸡蛋就行了吗?你这个踢蹬穷,你就不会……”夺过煎饼,抽出一个葱叶,把留下的那个葱叶往下一抽,示范道:“咬一口,抽一抽,还能真吃!”又拿起葱朝女人:“把它拾起来!”
        女人迟疑地:“又没花钱!”
        苏大忠大声道:“叫你拾起来,你就拾起来!”


        11楼2015-03-11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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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打这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进一步恶化了,像春末的天气,温度在逐渐升高,虽然没明火执仗地打仗撕毛,但碰了头互不搭腔,或远远躲开。不搭腔是个大问题,近似两国绝交。一般情况下,两人有点意见,见面也应该伪装一下,问一声吃了饭没有,好像没事一样,不搭腔,就说明恶化得很严重了。
          宗族这个东西,是以血统来划分的,同一宗族,追根溯源,就是同一血统。旧社会,为了生存,提倡同一血统应团结一致,互相提携。无奈,同一血统的人也良秀不齐,有的人品质恶劣,偷鸡摸狗,仗着宗族大,竟有恃无恐。有的人妒嫉心特重,看到本族人日子过得好,眼红手痒,想撮取点什么,目的达不到,斗起来格外大胆,格外凶狠,也格外实在。
          苏永祥早就估计到苏大忠存着不少钱,存着钱却不帮助人,还鸡蛋里算出骨头,日子过得像叫化子那样,何苦呢?苏永祥心里就不是滋味。那一天他给苏大忠当短工,也有故意套近乎的意思,感情是越接触越浓的东西,弄好了,以后万一能借个钱什么的,结交有钱的总不是坏事。抱着这种矛盾心理,本来就勉强,硬捏着鼻子干了一早晨,从各方面观察,实在难以接就,才下决心决裂了。
          这人嘴臭,到处对人说苏大忠的坏话,说他家的饭和猪食一样,拿着人不当人,不看火侯守财奴。
          这话传到苏大忠耳朵里,他不反击也不辩解,要反击辩解就弄得矛盾大了,他深深地埋在心里,老觉疙疙瘩瘩的。
          那一天下大雨,胡同里水流不畅,苏永样冒雨扛撅出来堵水,三堵两堵,水就往苏大忠家方向淌去。苏大忠也冒雨出来,细细观察一下,发现了问题,也不发作,咬咬牙,又把道改了。
          两人的无声矛盾更深了。


          14楼2015-03-11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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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买地的事托徐玉圣当中人,向许先生一提,很痛快就定了。许先生又让了两元,三十八元成交,明天就可写文书。苏大忠高兴极了,就像身上有一团火,从每根汗毛孔向外冒。
            午后,太阳暖融融的,不冷不热,是入秋以来少见的好天。苏大忠戴着苇笠,拿着镰刀往坡里走,嘴里哼着:
            神仙能来神仙能,
            我比神仙高一层。
            刚拐过墙角大石头旁,迎面跑来两个孩子,一个小虎牙,一个左腮上一朵灰,一面跑着一面慌慌张张回头看,还掩着鼓鼓囊囊的口袋。苏大忠一看就知道有窍,忽然兴起,来了个忙中取乐,虎下脸来,上前一把截住:“我叫你跑,偷了谁家的枣呀?”
            孩子根本不怕他:“死粘货,不用你管!”
            苏大忠一手揽着一个,坐在大石头上,严肃地:“这回我非管不行,我要喊了!”
            小虎牙:“我不叫你粘货了!叫你爷爷!”
            粘货:“不行,见见面,劈一半,拿枣来!”
            小虎牙护住口袋:“不给!”
            苏大忠:“不给我就喊!”大声地:“哎--”
            一朵灰眨了眨眼,计上心来:“要吃枣也行,叫我打一锤!”
            苏大忠:“打一锤一个枣,可别打脸啊!”
            小虎牙用力向苏大忠肩上打了一锤,苏大忠向他口袋里掏了个枣。
            一朵灰向苏大忠胸前狠狠打一锤,苏大忠嘴一咧,也掏了他一个枣。
            两个孩子心疼得慌,对视着挤了挤眼,一阵乱锤向苏大忠打来:“死粘货,死粘货!”
            苏大忠不顾疼,只忙着掏枣。
            孩子们急了,不管什么规矩了,用耳光向脸上打来,苏大忠也急了,死命夺枣,口袋破了,枣子撒了一地,苏大忠大喊:“小偷在这里!”
            孩子跑了,跑出一段又站住,高声喊:“粘货粘,上西南!”
            上西南是人死的又一种说法。
            小虎牙:“迷了路!”
            一朵灰:“掉了钱!”
            苏大忠拾了一苇笠头子枣,托着回了家,取下墙头上的筐子,里面已有一些枣,他添了进去。


            16楼2015-03-11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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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酒已喝了很长时间了,矮桌上乱得不成样子。苏大忠有点醉了,行动颇有失态,不断提裤,眼发直,脖子前伸,嘴一张一张,却又端起一杯,粗暴地一口喝下去。
              许正文:“别喝了吧!不少了哇!”
              苏大忠:“今天……比不得……平常日子,过生日……过年算什么!”
              徐玉圣指指盘子:“你吃肉啊,平时你舍不得弄点腥水,今天你又没吃!”
              苏大忠拿筷子:“我……吃……”果然夹起一小块肉,填在嘴里,还吧哒了一下,“是……是香啊!今天,我……高了大兴,就把平时……憋在肚子里的话,对老……兄弟们掏出来吧!”摸了摸头皮,又“啪”地拍了一下,“说……什么呢?满头……虱子没处捉,就……说吃吧,牛马……贪吃,随口……就咬路边的……庄稼,挨多少打呀!可……永不改,一直被打……到死。鸟为了……多吃口食,被人……套住……捉去了……我看人也是一样,和畜类虫鸟差不多,俗话说,一时舒服,就……就一步步学坏了!”
              许先生笑道:“民以食为天,不吃不就饿死了?不断了人种?人口人口,不就是说的个嘴吗?统计人就是统计嘴,多少人就是多少嘴,嘴就是人,人就是嘴,你问人家有几口人,有时人家说有五张嘴,七张嘴。糊口糊口……为的就是这个口。”
              苏大忠:“这个我……知道,我是说贪嘴能使人往下滑,把人拖得没了……没了志气……和畜类……一样,吃好……东西,只在嘴……嘴里香那么……一霎霎,下去四指什么香臭……也不知道了,为什么就……贪恋这一霎霎舒服,甘愿把自己……往坏处滑,不是……是傻蛋一个吗?”
              徐玉圣笑道:“谁不知道享福?不为吃和穿,谁给谁动弹,老天爷不和你讲情面,开天辟地以来,就是谁干累谁,谁吃谁香!”
              苏大忠粗暴地打断:“都想享福,不愿受累,世界会成什么样子?你看,家家贴了很多‘福’,我就琢磨,这个‘福’是什么?无非是不干活,吃的好,穿的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于是就你争我夺,狗撕猫咬,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根本上……”
              许正文皱了眉头:“哎呀!你扯到社会大问题上来了,这是个哲学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自古以来,历代掌权的大人物,有思想有文化的名人,那些创造宗教的人,都想解决这个问题,不过,要解决是不好办哪!”
              苏大忠激动得猛一下站起来:“咱解决不了全世界,自己照这样走下去行不行?”说着,嘴里还蹦出个半大蛆样的东西。
              许正文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你这不是走了独木桥吗?”
              苏大忠一拍大腿:“我不能像牛马虫鸟那样活一辈子!
              许正文:“好,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惜你没捞着上学,要不,你就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给了我很大启发!
              孩子提燎壶过来冲水,徐玉圣端起那半盘炒鸡蛋:“拿去吃吧!”
              孩子看了看苏大忠:“我不吃鸡蛋!”
              苏大忠按下盘子:“他不吃鸡蛋!”
              徐玉圣不解地:“不吃鸡蛋?怪!”


              18楼2015-03-11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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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锣鼓声,口号声。
                苏大忠躲在大门内,从门缝往外看。
                几个穿黄军衣的小战士走来,后面跟了些看热闹的小孩,这些战士又敲锣又唱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那边山墙下,一小八路在提着小桶刷大字,“庆祝解放”四个大字就剩下最后一笔了,小桶里干了,正要找水,苏大忠端一瓢水出来,小八路接过水,亲热地:“老大爷,解放了,高兴吧?”
                苏大忠端详墙上大字,点头自语:“解,就是解开绳子,放,就是放开,解放好!”
                小八路遇到了热情人,立刻高兴地宣传了起来:“老大爷,解放就是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消灭剥削,劳动人民当家作主!”
                苏大忠扑上墙摸着大字:“就是说要提倡劳动了?”
                小八路:“是啊!打倒那些不劳而食的害人虫!”
                苏大忠伸出手:“你看我手上的茧子,我就愿劳动!”
                小八路抓住苏大忠的手晃着:“好,老大爷,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
                敲锣打鼓加唱歌的一群人又过来了,跟了几个大人,打头的就是凹兜脸苏永祥。
                小八路继续晃着苏大忠的手:“老大爷,你是受苦的劳动人,我们是一家人!”
                苏大忠高兴地提起小桶:“好,兄弟,我给你提桶!”
                苏永祥急上前阻拦:“同志,别听他胡说,他是个哑巴叫驴,不毗牙就咬人的狗。他又买地又雇人,是穷人的死对头!”
                小八路退了两步,重新打量苏大忠。
                苏大忠乖乖地放下了小桶。
                小八路忙向打鼓人惶惑地检讨:“队长,我不是故意的……”


                19楼2015-03-11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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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局势平稳下来之后,教育事业逐步走向正规。区里派来个赛老师,来村里办学校,苏大忠领孩子积极去报名,赛老师问孩子叫什么名,苏大忠说没有名,烦老师现起。老师问起个什么意思的,苏大忠说起个不馋不懒能苦干的,就叫苏永干吧!老师说干呀干的太累得慌,就叫苏永强吧!于是,这孩子的大名就叫苏永强。
                  苏永强十三岁了才上一年级,这并不算是最大的,一年级里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也有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二十几个参差不齐的学生挤在一起,很是热闹。
                  全国解放后,中国应向何处去。看来,中央也有不同意见,一种是走工业化道路,迅速提高人民生活,富国强民;一种是加速社会主义改造,壮大集体经济,加速搞共产主义。起初,还听到什么“发家致富”、“劳动发家”等口号,渐渐就听不见了,大会小会先讲集体道路好,紧接着,又批判“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提倡成立互助组,引导建立初级社。
                  有句话叫“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一时喊得挺响,上面也采取了有力措施,在相当困难的情况下,各县率先成立了广播站,户户按上了喇叭,县城及乡镇要道,还按上了脸盆大的大喇叭,响起来能听半里路,中国实现了喇叭化。
                  喇叭是个好东西,苏大忠爱得发狂,他觉得比老婆孩子好得多了。他把它挂得老高,以免有人碰坏它。他惊奇喇叭能告诉人那么多,什么天下大事,天文地理,做人之道,鸡毛蒜皮,它都告诉你,就像是最知己的朋友和你啦呱,无话不谈,连刮风下雨也提前告诉,一天三次,还那么准时,和看着钟表一样。早先人们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和喇叭相比,差远了。苏大忠吃饭时就听喇叭,不准别人说话打搅,听到高兴处,端着碗翘着脚,要和喇叭接吻的样子。
                  他看透了上面是下决心搞合作化,任何困难也不怕。苏大忠听话,凡是上面说的,他是无条件执行。所以,在建初级社的时候,他没敢犹豫,第一批报了名。
                  参加了初级社后,起初还积极猛干,渐渐发现不是那回事儿,人们休息起来就没完,他提出快干,不少人极不满意,干活时还随便啦呱,一啦呱就耽误事了。对待公物,也不疼得慌,说急了就得罪人。有的人故意偷懒,认为少干一点就像得了很大便宜似的,公然交流偷懒经验。还有人小偷小摸,怀揣腰掖,苏大忠看到也只能干生气,不敢阻止。他觉得合作社好是好,不过,缺少有效的办法,他觉得合作社就像一群马拉一辆大车,哪匹马跑得快,就把它腿上拴块石头,哪匹马跑得慢,也不狠狠给它一鞭,不赏不罚,弄成了齐打呼慢慢走。
                  苏大忠觉得有劲没处使,渐渐就走了歪门邪道,集体干活时,随大流应付,出工不出力,散了工就扑在自留地上,猛干,真干。他把集体干活做为休息,这种看不见的怠工方式,竟然没人批评。他还把精粪攒在一边,偷偷施在自留里里。他弄了一棵梧桐树苗,栽在天井里最矮处,使水自然往里淌,又命令全家人,凡脏水就往树根倒,不准乱泼,集体追肥时,故意弄得水桶不干净,回家测了浇在树上,精粪也施上不少。于是,他家这棵梧桐树,就和有气吹着一样,水灵灵地疯长起来了。
                  苏大忠日夜在思谋着发家的办法。


                  23楼2015-03-11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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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社员大会在场园里召开,有人坐着小板凳,有人干跪脱下一只鞋坐,赤着一只脚,会场一片烟气腾腾。
                    队长站着,显得高人一等,咳了一声道:“区上要成立一个石工队,命令每队出一个人,催了好几遍了,今天就必须把人选出来,找不出来不散会!”
                    一人:“捉石如捉虎,这可是个危险营生!”
                    队长:“给最高工分哪!”
                    又一人:“给最高工分也不合算,拨弄石头磨衣裳快,一双鞋穿不出一个月来!”
                    又一人:“你没见那石匠,手上血乎淋拉,贴着胶布,看了就叫人头皮发麻!”
                    一小伙子:“听说还要放炮,这和放炸弹不是一样吗?柳泉一个石匠,就是忙子的一个远房舅,活活被炸死了,尸首也找不全!”
                    人们纷纷议论,没一个报名。
                    一小伙子站起来:“出大力就吃得多,一天补助二斤粮我就去!”
                    队长:“二斤!想好事呀!半斤!”
                    众人:“半斤不行,不去,不去!”
                    队长手往口袋里掏:“实在无人报名,就抓阉吧!我做好了!”
                    一小伙子道:“这阉怎么抓,石匠是棒劳力,光叫小伙子抓吗?有哭的有笑的不行!”
                    队长缩回手,挖头皮:“这……怎么办呢?反正今天非选出来不行,找不出来不散会!”说着,坐了下来,准备熬夜架式。
                    静了好长时间。
                    苏大忠猛地站起来,大声地:“我去!”
                    队长喜得跳起来:“好!你给咱队解决了大问题!”
                    苏大忠来到家,和衣躺在炕上想心事,他心里非常激动,他在考虑如何对付石工队的新生活。
                    女人气呼呼地跑来,埋怨道:“你怎么敢报名打石头,我去找队长退了!”
                    苏大忠看到女人这慌张的样子,觉得真是幼稚得气人。猛一下子坐起,戳了女人前额一下,狠狠道:“你,你懂个屁!”
                    苏大忠的内心话,不敢告诉女人,他怕这个头脑简单的破蒲团,嘴没遮拦,坏了大事。他觉得,只当个清静社员,听队长喝来呼去干活,不会有什么出息。石匠是一门手艺,自古来,学石匠要拜师,现在倒好,不用拜师,还发补助粮,记高工分。学会一门手艺,就能吃百家饭,是个有用之人,在众人面前出头露面,好处就多了。都入了社,手艺人没了,家家户户用石匠活多着呢,那不就自己说了算吗?但是,这些事怎么敢对女人透露呢?


                    25楼2015-03-11 2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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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黎明,山间小道上,苏大忠背着打石工具,急急独行。
                      后面赶来一骑车人,近了,正是许正文,忙跳下来,扶着车子,内疚地道:“看见你就心里一跳,想起卖地的事……”
                      苏大忠笑了:“你别老搁心上,我不后悔,你劝了我多少遍,一片诚心捧给了我!”
                      许正文小声地:“合作社搞得这么急,大轰大嗡,你觉得怎样?”
                      苏大忠摇摇头:“唉!这是上面铁了心的事,喇叭上一再批什么小脚女人,怪严肃的……”
                      许正文:“现在党要整风,欢迎大家提意见,我准备就合作化问题……”
                      苏大忠急忙制止:“你千万别提什么意见,上头的意思是一大二公,越快越好,你提的意见必然和这个意思相反,那是绝对不行的!”许正文有意岔开话题,又问:“你怎么带这么些干粮?”
                      苏大忠:“还有俺师傅的。”
                      许正文:“你拜师傅了?”
                      苏大忠:“我愿做个老学徒!”
                      许正文:“天不早了,我得赶回学校!”
                      许正文走远,苏大忠喊:“你可千万别--”
                      许正文伸手向后一扬,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27楼2015-03-11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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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兴起了一句顺口溜,叫什么“拔了棉花柴,干部再另来,拾了地瓜干儿,干部得换班儿”。合作社实在复杂,问题太多,满头虱子没处捉,干部们发牢骚说:吃肥了,跑瘦了,寻思寻思就够了。好歹硬着头皮摆弄到秋后,就伸腿不干了,等着换班。新班子又迟迟产生不出来,于是社员们就像无头苍蝇那样,也蔫蔫无精神,上面又不准做小买卖什么的,人们就或抱胳膊晒太阳,或聚堆打扑克,个别恶劣的竟偷鸡摸狗,在暗处喝酒。
                        这年冬天,冷的时间又特别长,太阳也不毒,青年们闲得无聊,有人喊:“来!下庄户象棋!”几个青年围上来,在地上划了棋框,一方用小石头,一方用草棒,双方蹲着坚持玩棋艺,观者冻得跺脚、哈手,有人冻得不耐烦,跑到墙根喊:“来!塞尿腚暖和!”
                        几个人凑上来。
                        有人招呼一个女孩:“改子,来塞呀!”
                        改子不动:“不和你们这些土驴玩!”
                        有人上去一把抓住改子:“来吧!”拽到行列里。
                        塞尿腚确实不错,你挤我挤拼命挤,都想把别人挤得尿下,最好尿一裤筒。塞尿腚得用大力气,得精力集中,跟体育比赛差不多,很快就使人精神大振,热血沸腾,自然也就不冷了。
                        一群青年人挤来挤去,下棋的也参与了进来,嘻嘻哈哈,鬼哭狼嚎。改子忽然尖叫一声,蹦出人群:“真坏!真坏!”跑了。


                        28楼2015-03-11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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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忠背草筐回来,走到臭水湾边,见一小孩在湾里学溜冰,冰太薄,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响声。小孩却像耳朵里塞了驴毛,仍在一滑老远。苏大忠认出了是苏永祥的小儿子,不禁微微一笑,装没看见。
                          苏永祥跑来,抱起小孩,狠狠盯着苏大忠的背影,咬得牙齿格格有声。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两人有了芥蒂,如果能坦诚相见,开诚布公地交换意见,也许就云消雨散了但这两人都办不到。苏大忠还有浓厚的家长制观念,认为自己在苏姓家族里已是长辈,长辈应有长辈的架子,绝不能向低辈人低三下四。苏永祥呢?本来就对这个远房叔有看法,从内心里瞧不起,老想耍弄他一下,也不愿矮下半截来去改善关系,于是就僵起来了,谁知越僵越厉害,逐步向恶性发展。
                          报复这个东西很奇怪,难以用数量或程度来看待。你无缘无故打人一耳光,他报复时就不是一耳光了,两倍、三倍,甚至无数倍。苏大忠就是这样,他不会明火执仗地与人斗争,他把平时的芥蒂聚成疙瘩,一直在等机会给苏永祥一点惩罚。现在机会来了,机不可失,他一狠心、就恨不能苏永祥的孩子掉在湾里,他知道掉下去也淹不死人,只是吓惊罢了,或者冻成重感冒。


                          30楼2015-03-11 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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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大跃进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觉之间,就不见了,接踵而来的是全国大饥荒。很多人浮肿,眼像一条缝,柱着拐棍还走不动。上面批下了大豆,肿得厉害的人,可以去喝两天豆汁,喝两天也就好了。城里的大操场,马路边,也种上了瓜菜,报纸上、喇叭里,大提瓜菜代,坚持不解散的食堂发明了淀粉,这是用豆秸、玉米秸等东西磨细了蒸成的,非常难吃,没法下咽。市面上有了“富康粉”,不知用什么做的,一包一包挺好看,也没法吃。当时流传着一首顺口溜:
                            背着萝卜下青岛
                            理理发,洗洗澡,
                            来回车票还用不了。
                            这话一点不虚,就按胶济铁路中段的青州站来说吧,到青岛才三块来钱,来回算七块,理发洗澡还不到一块钱。总共八块,就算背三十斤萝卜,不算多吧!每斤卖三角多钱,还谁见谁抢,就是九块多钱,不是还有剩钱吗?还有一句顺口溜:
                            三级工,四级工,
                            不如回家种畦葱。
                            当一名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元,种一畦葱,按二百斤算,每斤一元多,就是二百多元,种两畦、种三畦呢?账就没法算了。
                            墙上的大字还在,那幅大画还在。
                            食堂里静悄悄,大门也没了,一条狗失望地瞒姗出来,又到处嗅嗅,寻找食物去了。
                            食堂外,几个人低头依墙晒太阳,一动不动。
                            大炼钢铁的工地上,几个土灶犹存,其中一个当中竟有一滩大粪。
                            一老人扶墙走着,忽然坐了下来。
                            锁子他娘拿着饭碗,坐在苏大忠家大门前,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把嘴张了几张,呆望着全村只有他家才有的炊烟。
                            苏大忠从门缝里瞧了瞧,防贼似的,忙掩紧了大门。
                            这天夜里,苏大忠却背了一个包,顺墙跟偷偷走着,到许正文家门前,轻轻敲门,“笃笃笃,笃笃笃”,又轻又急,像电影上特务接头的暗号,分明是事先约好了的。许正文闪出来,接过包小声道:“往后可别这样了!”
                            苏大忠更小声地:“别叫人听见!”
                            许正文:“这……我已三天没见过粮食了!”感动得快要哭的样子。
                            苏大忠:“实在挨不下去了,告诉我一声!”
                            许正文:“听说锁子他娘要饭在你家门口……你……”责问的口气。
                            苏大忠道:“那是普通人啊,我对普通人没法可怜,世界上,普通人多个少个有什么关系?再说,我粮食也不够!我不能烧香惹出鬼来!我走了。”


                            32楼2015-03-11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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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大忠背上契磨家伙,去代销点买了一盒一毛五的金鱼牌低档烟卷,来到了苏永祥家,一进门,就看见了败落的样子:猪圈无门,用一块破木板挡着,又不顶用,半大猪跑了出来,到矮桌边拱碗,想找吃的。那盘磨,掀了一扇,仄歪着躺在一边,没成形的煎饼糊子,乱七八糟淌着。他不禁心中暗喜。他不嫉妒人家日子过得好,凭苦干发家才是正道,他佩服这样的人家,他希望这样的人家越多越好,他希望和这样的人家赛一赛,赛不过也高兴。他瞧不起苏永样这种持家之道,他恨糠不成米,他希望苏永祥再穷一点,他希望用事实来教训他一下。
                              苏永祥迎上来,挤出笑道:“来了财主咧。”他想用实话当笑话来缓和气氛。
                              苏大忠也笑道:“吃根财主的烟吧!”拿出一支,把其余的一推,苏永祥接过来,笑道:“你也会吸烟了?”并趁机擦着火。
                              苏大忠被一口烟呛得大声咳嗽,咳声夹杂着说话:“学……学呀!”
                              苏永祥:“人富了也就讲究了,就变样了,你现在是全村首户!”
                              苏大忠眼一瞪:“我怎么会成了全村首户?”
                              苏永祥猛吸一口烟,肯定地:“一个整劳力一天才挣半毛钱,你一天錾一盘磨就挣一元,晌午还管一顿饭,你今冬该是数了二十多盘吧!家有黄金,邻家都有杆秤呢。”
                              苏大忠:“那一年找石匠的时候,你怎么不报名?”
                              苏永祥半天答不上话来,急换话题道:“我今天为了管你一顿饭,现借了一斤面条,哼!你比我强多少倍!”
                              苏大忠纠正道:“哎……不能这么说,你是在剥削我!”
                              苏永祥急得扭了一圈,半结巴样地问:“我…怎么剥削你?”
                              苏大忠不慌不忙道:“你不是说用人就是剥削吗?”
                              苏永样理直气壮地:“我可没说找人契磨是剥削!”
                              苏大忠冷笑了:“哼哼!雇短工和找人錾磨有什么不一样呢?当年我找你割谷……”
                              一提割谷,苏永祥就一股气冲上来,听到錾磨和剥削联系起来,苏永祥就立刻想到当年开斗争大会情况,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就道:“你这是反动言论!”
                              苏大忠趁机道:“好!我不叫你生气!”扭头走了。
                              苏永祥举起烟想摔,中途又停下来,装在了口袋里。


                              35楼2015-03-11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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