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孙策选在筠珩别院相见?
为什么,伯符,告诉我,为什么。
在许都冰冷的城楼上,在孙策吼出“我要亲手宰了你”的那一瞬间,周瑜的心就已经绝望了。孙策的信任那样遥不可及,美得成了一种奢望,周瑜不敢想。想,伤害的只是自己。他怀揣着的,原就是被千夫所指的必死之心。
可鲁肃简单的几句言语,却轻而易举地启开了周瑜已锁的心扉,辗转踌躇、翼翼小心,终究抵不过心之所向,绝望已久的干涸的心田开始柔柔软软地有了温暖的润泽,久违降临的希望开始静悄悄地萌芽。
他是那样地渴求孙策的信任,急切到宁愿选择奢望。
伯符,你会再度让我失望么?
自那日曹操摔门而走,郭嘉身处之境即开始变得微妙。明面上,郭嘉仍旧是曹魏帐下首屈一指的首席谋士,每日为曹袁这场生死攸关的决战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而曹操亦是一如既往地对他近乎言听计从,信任有加,似是未曾有丝毫隔阂之意;暗地里,郭嘉却是时时处于严密地监视之下,军帐外新换的守将十二个时辰轮番严防死守,他的一言一行,言行明细都于第一时间为曹操所通晓。
甚至,于更换守将的首日,郭嘉即明辨出他们竟出于二公子帐下。
曹操竟遣了他所钟爱的嫡子曹丕来行监视,郭嘉只觉得酸涩异常。世事无常,他和他的主公——曾经灵魂相依的两个人——竟也走到了这一步,而且必须在这命运的嘲弄中继续走下去,直至走投无路,两败俱伤。
是夜,肃寂的曹营忽然起了些许响动,似是由来于袁绍阵营遣来的一小撮兵马。两军相持之时,此类小动作实乃兵家常事,目的无异于骚扰敌方守备,令其不胜其烦,疲惫不堪,战斗力下降。曹袁之战伊始,曹魏因处敌众我寡之境而颇为被动,胜算渺茫,不得已步步为营,处处小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故敌方虽仅为前来试探虚实的小队兵马,曹军却严阵以待,未曾有丝毫松懈。
短暂的全营戒备,无暇他顾。无人留意那只脚缠青丝的信鸽是何时扑棱着翅膀划过夜空,向北方飞去。
除了曹操。
但他没有狙击,没有苛责,没有严惩,却只是轻叹。叹他的郭嘉欲为之事,未有不成者。叹他的郭嘉究竟还有多少未知的过去,未知的知己。
北方,北方,北方不是敌军袁绍的阵营么?
那一夜,月清明。把盏缅怀,对影独酌,清浊的液体,摇晃摇晃,一饮而尽,酒香和着辛辣沁入心脾,沁得生疼生疼。静谧中,轻咳声突兀地响起,断断续续,一丝腥甜泛上喉间,隐隐约约。两行清泪终究颤动着流下,余了淡淡的水迹,氤氲着水汽,眼帘朦朦胧胧。
每一段感情,都是感情。
都配得上最华丽的送葬。
今后,只怕君臣、主从、知音、情人,都再也做不得了。
可他却放不下,放不下逐鹿中原雄姿勃发的主公,放不下这场成王败寇的决战,放不下苦心经营日渐壮大的曹魏。曾经,拥王佐之才的他唯一的理想,即是辅佐他的主公荣登大宝,一统天下,让四海九州皆插上“魏”字大旗,安享太平。
纵使造化弄人,他仍旧要为他的主公,为这场战争,为曹魏做最后一件事。
郭嘉提起小椽,清新隽秀的行楷溢着墨香,行云流水:
“主公:
嘉从主公五年有余,意未曾有失,情未曾有变。嘉为曹魏之心,天神可鉴。今江东周公瑾乃嘉一生之知己,见死不救,心实不忍,若其有失,必为嘉一生所憾,故江东必去。然此去江东,嘉自问无颜复对主公,复对曹魏,故留此最后一言,望有助于主公。此战敌众我寡,确艰苦异常,然绍绝非无可战胜。今绍有十败,公有十胜,绍虽强,无能为也。绍繁礼多仪,公体任自然,此道胜也;绍以逆动,公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也;桓、灵以来,政失于宽,绍以宽济宽,故不摄,公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也;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公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问远近,此度胜也;绍多谋少决,失在后事,公得策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也;绍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公以至心待人,不为虚美,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也绍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公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无不周,此仁胜也;绍大臣争权,谗言惑乱,公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也;绍是非不可知,公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也;绍好为虚势,不知兵要,公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也。故依嘉之见,主公切不可萌生退意,退则必亡,若拼死相持,借以战机,假以时日,袁军必败。主公洪福齐天,天神共佑,必为天下之主。嘉必时时为主公祈之,一世不绝!”
搁笔,熟视之,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似要透过纸背,看透那沉甸甸的情意。
墨迹干,墨香散,言尽,然意未断。
却也不得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