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姑获鸟(上)
月色清冷如霜，明明是圆月，却无团圆之象，反而家家闭户，连小儿都不敢夜啼。
数月前京中忽然连发盗婴案，不论是富户、乡绅、王侯抑或是平民之家，皆有受害。市井之间更是流传出来“姑获鸟食子”、“鸣琴泣血，姑获寻子”“圆月姑获祸人间”等话本。各家酒肆餐馆纷纷传唱，茶余饭后也没有人不讲姑祸鸟的。以至于人心惶惶，哪家若是生了孩子都要请看家护院或是叔伯兄弟，日以继夜，严密看守，生怕听到姑获鸟降临前的那一阵阵琴声。
就在今夜，月圆如盘，正是每月“姑祸鸟”出没的时候。
“姑获鸟真的会来吗？”
两个裹着黑色披风的人藏身在千户府内的一棵参天大树上，仿佛融入了夜色一般，若不是那个头稍高的少年咧出一口白牙没话找话，任谁都不会发现这上头竟然有两个大活人。如此话痨的神捕，除了追命没有旁人了。
另一人身姿挺拔盘坐在一根树枝上，即使是做暗夜潜伏这种事情也仍旧脊背挺直如松，黑色披风端端正正垂于两侧，一丝不苟。
月光淌下，正好能看到他的脸，五官过分精致，有男生女相之嫌，但眉宇间的英气让人一眼即知他乃昂藏男儿。如玉的手握着一把折扇，顾目流盼，若再来一壶酒真叫人以为是哪家贵公子来秉烛赏月了。如此风姿，除了神侯府的无情公子，还能有谁。
“姑获鸟每月十五必会作案，至今所抓的四个婴儿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的。今年乃是己卯年，正好符合阴年的说法。而在今年，除了被抓走的四个孩子，有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孩子的只有这里的罗千户府和城北的刘财主家，”无情倒也没有嫌他吵，反而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案情：“这两家，姑获鸟必会去一家。”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冷血和铁手去钱府，我们两个呢就盯着千户府嘛，对不对！”追命伸手勾住无情的脖子，几乎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道：“但是啊！你听我说，这京城每天出生的人那么那么多，同一天同一时辰出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会不会还有哪家的孩子也是这时候出生的，我们又不知道，那不就被姑获鸟钻空子了吗？”
无情仿佛早已习惯他时不时如扭股糖一般的德行，淡淡道：“即使确实还有，但连我们神侯府和锦衣卫合力都找不到，姑获鸟又如何能知道？”
京城中每日出生人口繁多，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更是不知几何，但也不是每家孩子出生的时辰都会登记在册，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的孩子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接上文)
“对啊！我就不信那姑获鸟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今天我一定要抓到她，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变得，还要把他的翅膀砍下来炖汤！”追命眉开眼笑，两条斜眉挑起，露出一排白牙。
无情微微侧头，躲避他如搔痒一般喷在耳后的热气，道：“世上本无鬼怪，所谓姑获鸟必是人为。夜已深了，你休要多言，当心放跑了他，有你后悔的！”
闻言，追命便如听到了圣旨一般，立即正襟危坐，双目炯炯扫视四周，刀削般的侧脸露出几分冷峻，认真起来倒还真有神捕的派头。

第二章、姑获鸟(下)
夜色正浓，万赖俱寂，一阵悠扬的琴声缓缓流淌。千户府中的锦衣卫和家丁护院守了大半夜，此时均是眼皮打架，听到琴声非但没有警醒，反而更加昏昏欲睡。一条黑影便趁此机会从院墙掠入，双臂伸展如巨鸟之翼，行踪鬼魅，不一时就到了东边的一间厢房外。
“你果然来了！”一声厉喝，一人扬起披风自树上飞下，露出宝蓝色飞鱼服和一排明亮的牙齿，正是追命。他们一直凝神留意四周的动静，堂堂神捕怎么能让区区琴声催眠，追命洋洋得意，还是无情想得周到。他之所以没像锦衣卫一般被琴声所噬而浑浑噩噩，全赖无情及时发现琴声有异，喂给他的一颗醒神丹药。
琴声甫一出现，无情就悄声遁走去寻那操琴之人，追命则留在厢房外，只待姑获鸟出现。
追命一把抓向那黑影的肩膀：“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那黑影发出“桀—”地一声嘶鸣，两手一抖，力气奇大。追命只觉虎口一麻，竟然险些脱手，忙用力一抓，脚上也不闲着，飞腿扫去。那黑影向后一让，避过一脚，肩上却被狠狠抓了一下。它肩上吃痛，“桀—”地一声回过头来，举手直击他的面门。
那只手在月下显出狰狞轮廓，半截羽毛密布，三根手指曲折露出锋利的指甲。
追命已被眼前所见惊住了，只见那黑影转过来的脸上长着又尖又红的鸟喙，面部尽被灰黑色的羽毛覆盖，鸟喙之上的一对眼睛正幽幽地发着绿光。
竟然真是鸟人，姑获鸟！
琴声阵阵，绵绵不息，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诡异。无情用舌尖在丹药上汲取药力，保持清明，随着琴声穿梭于府中的各个走廊甬道。行至书房，琴声戛然而止，仿佛被印着烛火的两扇漆红木门关在了里面。
窗纸里透出昏黄的光亮，倒影出两个人影。无情握紧了手中折扇，罗千户与其好友钱千户就在书房之中，莫非……
无情凝神戒备，以扇为指往门上一推。两扇门纹丝不动，竟是从里面上了锁。他提起真气运劲于手，微一使力。
“啪嗒”门应声而开。
(第一章完)

PS：文中设定虽然出现了姑获鸟，但和古剑绝壁没有任何关系
又云，夜行游女，一曰天帝女，，一名钓星，夜飞昼隐，如鬼神。衣毛为飞鸟，脱毛为妇人，无子，喜取人子，胸前有乳。凡人饴小儿，不可露。小儿衣亦不可露晒，毛落衣中，当为鸟祟，或以血点其衣为志，或言产死者所化。(这是《酉阳杂俎》的说法)

第二章、黑腐膏(上)
刚进门就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一个手掌大小的宣德炉置于书桌一角，正袅袅向外散出香烟。两位千户正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小几两旁的椅子上，多半就是被这迷香催眠了。
无情熄灭迷香，探过两人鼻息，稳健悠长，并无大碍，便取出两粒醒神的药丸塞入他们口中。
书房的摆设错落有致，一目了然，绝对藏不了人，也无一点打斗的痕迹。东边一角就放着一架七弦古琴，琴下的圆凳上还带了一点余温。方才的琴声果然是从这里传出的，只是这里门窗紧闭，那抚琴之人是怎么出去的？
忽然，外面响起“桀”地一声怪叫。只见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从东边掠了过来，后面紧跟着三人，清一色的飞鱼服，是冷血和铁手到了。
那怪物轻功虽好，却还没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追命双腿如风，不一时就抢到了它前面，三人共成合围之势，将其包了饺子。
追命嘿嘿笑道：“你不是有翅膀会飞吗？怎么不飞啊！”
冷血一言不发，率先举剑，铁手追命也纷纷出手。那怪物武功并不如何高明，但力大无穷，兼之两只爪子锋利无比，三人轮番打斗竟也只是平分秋色，但若再过百招以上，冷血几人功力胜它数筹，那怪物必然成擒。
过了片刻，那怪物果然渐渐不支。无情这才放心走开，取出药囊两手一搓，把剩下的几颗药丸碾成药末。锦衣卫人数众多，加上千户府中男女老少，不知有多少人，哪里有那么多丹药可用。只能把药末混入水中稀释后直接喷在昏迷之人面上。
锦衣卫毕竟是训练有素，清醒后就立即整队包围千户府，封闭各个出口。
冷血剑气飞扬直指那怪物的面门，追命和铁手分别制住它的手脚，眼看胜负之数将定。追命忽然身形一滞，面露痛苦之色。原本天衣无缝的包围立即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那怪物趁机一爪拍向追命。
无情脸色大变，折扇脱手而出，挡住利爪。那怪物被铁扇一击，手腕一沉偏向一边，无情飞身而上，一手揽住已不省人事追命，一手接过扇子，“啪啪”两声，精准地抽打在那怪物的手腕上。
“桀—桀—”那怪物嘶鸣两声，躲开冷血和铁手的攻击，展开一对似是翅膀的东西，向千户府外掠去。铁手纵身追去，冷血与无情对视一眼，后者轻轻颔首，他才提剑奔走，几个起落就已与铁手并驾齐驱。
无情方一触到追命的身子，就觉得他通体生寒，嘴唇乌紫，面色发青，左边的肩膀上有三道长长的血痕，并不深，但流出的血液已经干涸，俱是乌紫发黑。
无情脸上一沉，那怪物的爪子竟然带毒。追命的功夫并不比那怪物差，虽占不了上风，但也不至于受这样的伤。他不过一刻没注意，这人怎么就弄成了这样，竟还无知无觉，大剌剌地运用真气打斗许久，使得毒性瞬间流转至筋络。
还好不是见血封喉之毒。无情封住他几处大穴，使毒性不至继续流转。将他带入一间厢房，解开上衣，只见他左胸处的三条爪印上外翻的血肉泛着黑紫色，像是被腐蚀了一般，手指轻轻一碰，追命就似是痛极了，皱眉闷哼。
无情收回手，竟然是黑腐膏。

第二章、黑腐膏(下)
中了黑腐膏的毒，人不会即刻死去，只是毒患处的肌肤会慢慢被腐蚀，毒到深处，血液中皆充满毒性，变得乌黑如墨，最后全身肌理尽皆溃烂，化作一堆白骨而亡。
锦衣卫的奇毒，果然名下无虚，在这样的剧毒面前，无论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都不敢顽抗。
无情小心翼翼地用灸过的匕首割下腐肉，不时有血液流出，竟都是暗黑色。此毒发作原不该如此迅速，只因追命强用内力，血脉激荡，才至如此。
钱千户和罗千户都已醒来，听说那怪物利爪上带的是锦衣卫奇毒都是吃了一惊，立即奉上了解药要为追命统领疗伤。无情却只是摇了摇头，接过茶碗亲自喂药。
见他手上力道拿捏精确，面不改色地剔下一堆腐肉，两位千户大人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位长相清俊儒雅的无情公子可不是寻常富家公子，那双修长的手也不止是会摇扇抚琴。
无情看着那淌出的黑血，皱眉道：“解药已经服下，为何血色仍是久久不能正常？”
罗千户道：“黑腐膏毒性很强，中毒后需得剔去腐肉，放出毒血。追命统领此刻毒已遍布半身血脉，需得多次放血。”
“追命中毒虚弱，恐怕吃不消。”
罗千户道：“今日放出一半的毒血，毒性就已解了大半，身体机能皆恢复正常，此后两日再如法炮制，血色自然会恢复。”
“烦劳两位大人了，”无情微微点头：“若我所记不错的话，黑腐膏乃是锦衣卫密药，如何会在那怪物身上？”
终于说到正题了。罗、钱两位千户面色都不大好，两人犹豫了一会，还是钱千户道：“还是我来说吧。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既已涉及近日来的盗婴案，又是无情公子相问，我便豁出这张老脸说出来罢。”
无情道：“两位且请放心，我们神捕司绝没有多舌之人。”
听到此言，那钱千户才放心道：“两个多月前，有人闯入了京城周边的数个锦衣卫所，来者行踪诡秘，只要是见过他的人均被灭口，伤口均是如鸟类所抓的抓痕，与追命统领身上的伤口相似。那人进了卫所就直奔药司、刑房两处，拿走了不少丹药。”
“此事传到京城，指挥使大人震怒，责令我们必要查清真相。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东厂必会趁势打压，我们岂敢不尽心，可是……”钱千户叹了口气，不知是遗憾还是懊恼。
“还是我来说吧，”罗千户接下去道：“没想到我们兴师动众地守了半个月，那人却再没出现过。”
无情敏锐地捕捉到重点：“你说那盗药之人留下的抓痕与追命身上的一样？”
“不错！”钱千户仔细看了看追命胸前的三条狰狞伤口，肯定道：“以前那盗婴的怪物从未杀人害命，是以我从未想到此事与盗药案有关。但今日不仅看到了这个抓痕还有黑腐膏，想来那盗药与盗婴的定是同一人。”
“只是，这样的抓痕，实在不像是人留下的，”罗千户犹疑道：“会不会真如传说……”
“罗大人说笑了，我等身为朝廷命官，代天子查察天下不平，定要遏制谣言，不能放任市井小民所流传的无稽之谈霍乱治下百姓之心。”无情淡淡打断他，一边运指如飞在追命身上几处穴位上轻点，血色减淡的血液立时止住不流了。
罗、钱两位千户都已近不惑之年，颔下胡须都已经一大把了，无情此话虽然委婉有理，罗千户却仍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便拱手告辞了。钱千户也忙告罪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听到追命轻哼了一声：“冷。”不由转过头去看，隐约看见窗幔里一个纤秀挺拔的身姿正慢慢俯下身去。

第三章、拥抱(上)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靠了过来，追命不由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顺带捏了一把，不止暖，还很软。刺骨的阴冷和疼痛顿时消下去不少，迷迷糊糊沉入了黑甜的梦境。
梦里楼台高阁，鸟语花香，是神侯府。一个白衣秀士坐在竹亭内吹笛，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按笛孔，仿佛与白玉笛浑然一体，姣好的眉目低垂，一派沉静悠然。
追命心中不悦，不过是一管笛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那人吹完一曲放下笛子，缓缓向外走去。追命紧追几步，叫道：“无情！”
无情却像是未曾听见一般，飘然从他身侧绕过。白色的头巾被风扬起，脊背笔挺却消瘦。追命焦躁难言，伸手去捉那飘起的头巾无果，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叫道：“无情！你到哪里去？是去找如烟吗？”
任他如何大喊大叫，前面的白衣身影都不曾顿一下脚步，反而离他越远了。先前让他舒适的温暖也消失无踪，似乎有一盆冷水浇下，让他从头凉到了脚趾。追命沮丧不已，忽然发狠把轻功发挥到极致，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搂住无情的腰，用力一拥：“不许走！我不想你去找她！”
“嗤！”四周的花丛、树木里传出了笑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倒也没有挣开。追命没空去想那笑声的来由，心满意足地抱着那软软暖暖的人再次昏睡过去。
再次恢复知觉时就听到世叔问道：“追命怎么样了？”
铁手答道：“无情已经给他放了两次毒血，等他醒来，就应该没有大碍了。”
“嗯，那盗婴的案子……”
冷血道：“世叔，我们商讨过了，那盗婴之人虽然形容古怪，但绝不是什么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并且除了他还有一个会用琴声催眠的帮手共同作案。”
无情很有默契地接着道：“昨晚此人就在书房内抚琴，而后不知用何种方法，从窗门紧闭的房内逃走。竟没在现场留下一点痕迹。”
为什么无情要跟那块冰有默契啊！追命呸了自己一口，撇撇嘴，努力撑开眼皮，一睁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白色背影，头巾上的两条丝带垂在他脸侧，不时轻轻拂动。而他的双手正如梦里一般紧紧搂着一截细腰。
追命顿时面红耳赤，这一迷糊怎么把想做的事情都做出来了！他终于知道花丛里的笑声是谁的了。

第三章、拥抱(下)
气息灼热，还有些急促。无情立时知道是追命醒了，却还是装作不知，道：“那抚琴之人用琴声把千户府上下人等都催眠了，连锦衣卫都不能幸免。当时能够行动并且瞒过我和追命的人不多，那抚琴人用了一个自以为高明的计策，但正是这一计让我们知道了他就是那盗婴怪物的帮凶……”
什么计策？追命差点脱口而出，又连忙闭嘴，脸向前一拱，正好把嘴堵住了。
神侯点头道：“嗯。你们准备怎么做。”
铁手道：“我们几个商议过了，已有了揪出那抚琴之人的办法。只是此事少不了要锦衣卫和两位锦衣卫千户帮忙。”
姬瑶花不曾参与此案，一直没有插话，这时忍不住问道：“为何非要锦衣卫帮忙？我们神捕司的人手难道不够吗？”
“不是不够，而是术业有专攻。那怪物爪子上带的是锦衣卫密药黑腐膏，自然要锦衣卫来想办法。即使如此，以后我们与其接触都要多加小心。不然如追命一般，连自己中毒了还不知道，就实在不妙了。”无情故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暗含责备之意，让身后的人听得明明白白。
“今日下午，在神捕司与锦衣卫共商案情，除追命外，其余各司人等全部到齐，不得有误！”冷血话语简洁，一锤定音。
“凭什么要除我以外啊！”追命不满地大叫：“这么热闹，我也要去！”
无情淡淡道：“你醒了。”冷血扫他一眼冷声道：“既然醒了就赶紧放手。”
“啊？”
“啊什么啊！”铁手一脸嫌弃道：“你昨晚就一直抱着无情不放。还在梦里喊什么‘不许走’‘不要走’，你不会是把无情当作紫萝公主了吧？”
“我才没有！”追命被众人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得很不自在，想到梦中所见和怀里抱着的人，脸腾地红成了个虾子，急急忙忙地放开那一截细腰，却不慎扯到伤处，不由“嘶”地倒吸了口凉气。无情按住他：“别动。”
姬瑶花“噗哧”笑出声：“还说没有。亏得昨夜无情照顾了你一夜，还怕你侧卧压到伤口，亲自为你包扎……”
追命这才发现左胸的伤处层层叠叠不知有几层，包得极为细致。而无情如玉铸般的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眼下微微发青，愈发显得文弱了。
冷血道：“追命已经醒了，无情你先去歇一会吧。”依旧简洁的话却多了一点不常有的人情味。敏感如姬瑶花自是立即察觉到了其中不同，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却比他与自己说过的任何令她夜不能寐或者望月暗喜的话都要温柔……
很多年后姬瑶花才真正明白，原来冷血并不是不会温柔，只是从未给过别人。

第四章、共眠(上)
正午过后，钱、罗两位千户联袂共至神侯府，身后是乌泱泱一片着青绿色飞鱼服的锦衣卫，与神侯府出来相迎的神捕所服宝蓝服色大有不同。两边都是训练有素，一边雄赳赳，一边气昂昂，颇有针尖对麦芒、互相较劲的意思。
奉命在此等候的铁手瞪眼道：“一个个都跟乌眼鸡似的像什么样子！徒惹两位大人笑话我们神捕司没有容人之量！”他带头向前走，众神捕立时如潮水一般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通道，如夹道相迎一般。
两位千户对视一眼。以往都说神捕司招牌响亮靠得不过是诸葛正我罢了，如今看来，不论是四大名捕还是神捕司，都不可小觑。罗千户向后一瞥，只见身后的锦衣卫虽然队列整齐，但和神捕司众捕相较便如乌合之众一般，实在是丢脸。
议事之地就在大厅，七人拱手相见后分主宾落座。追命习惯性地要翘腿斜坐抱胸，冷不防旁边伸过来一把折扇在其小臂上一敲，轻轻淡淡地声音飘到他耳边：“伤口若是裂开，抓凶手时就只好烦劳你留下来看门了。”追命连忙收手，端端正正地坐下，如此正经还真是少有。
姬瑶花看在眼里，暗想能让放荡不羁的追命统领如此听话的也只有无情了，忽然觉得周围空气一冷，转头就见冷血声音毫无起伏、单刀直入，道：“锦衣卫密药黑腐膏竟然到了盗婴怪物手中，不知你们欲要如何交代？”
通常与人交涉之事都是无情做主，冷血惜字如金，肯主动发问实在难得，只是又冷又直，叫人尴尬不已。
无情忙开口打圆场：“那怪物盗用锦衣卫密药，相信两位大人必定也想早日将其抓捕归案，以免不知情的人因此抹黑锦衣卫。”
罗千户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们锦衣卫也一直在秘密通缉这盗药之人。”
无情微微一笑道：“不论是盗婴还是盗药，这怪物都太过猖狂。锦衣卫高手训练有素，又深谙黑腐膏的毒性药力，日后抓捕凶手时，少不得要两位大人鼎力相助啊。”
“不敢不敢，神捕司才是高手如云，我手下那一帮小子可比不上了！”罗千户忙谦逊一番，钱千户也道：“不错，日后但叫四位统领有所吩咐，我等绝不敢怠慢。”不知是否两人进门就先输了气势的缘故，合作之事竟是格外顺利。
“不敢，只盼你我两家能够精诚合作，早日抓住犯人。”无情应对得体，有他从中斡旋，厅中气氛融洽不少。
至于如何抓捕那盗婴怪物，还是一个难题。昨夜冷血和铁手紧追那怪物直到了京城外的一片老林，那怪物七拐八弯地就不见了。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实在难说要从哪里查起。罗千户提议先派人到那片老林内搜查，而后布下人马，待下月十五那怪物再次出现时将他一举拿下。
此举虽然看似稳妥，但无进取之意。追命不由撇了撇嘴。这要是能抓得住人，他们上次就抓住了，还用你们锦衣卫！
“罗大人所说甚好。昨夜那怪物意欲盗走你的幼子不成，难保不会有下次，大人还需多加小心才是啊！”
“多谢无情统领提醒，我必会加派人手守卫府上。”事涉自己爱子，罗大人怎敢不尽心。“早炀，我马上就派人守住街头巷尾，定不会让人盗婴怪物再有可趁之机。”好友有需，钱千户自是鼎力相助、不遗余力。
追命差点把眼珠瞪出来，什么叫说得甚好，这么个烂主意，无情同意，那冰块也不反对。 “哎，我说……”追命正要开口，无情和冷血同时向铁手递了个眼色。铁手一把捂住追命的嘴。

第四章、共眠(中)
该商议的事情都已经有所定论，罗早炀和钱益谦顺势告辞。
“罗大人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与大人说。铁手，你和追命代我送钱大人出去。”无情意味深长地看了追命一眼，也不知后者看明白了多少。此次所定之计关键就在“保密”两个字上，原以为先不与他说便是，没想到不知道反而更坏事。
追命被铁手扯了出去。罗早炀道：“不知无情统领独留我下来有何要事？”
无情淡笑道：“其实这话本该直说的，但是恐怕钱大人听了不喜，因而才请罗大人逗留片刻，日后出事也好有所准备。”
罗早炀疑惑道：“什么事，竟与钱兄有涉？无情统领言语可要慎重。”
“关于盗婴怪的事，”无情道：“昨夜用琴声襄助盗婴怪的操琴人我们已经有眉目了。”
“是谁？莫非你们是怀疑钱兄……”
冷血道：“不是他，是他手下的锦衣卫。”
“不错，昨夜守在书房附近的锦衣卫正好是钱大人所辖。我们那么多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千户府，当时并没有他人进出千户府。所以我们不得不怀疑是钱大人手下有人……”
“那也只是怀疑。”罗千户冷声打断无情的话。无情也不恼，道：“这话固然不中听，但毕竟是事实。罗大人任职锦衣卫多年是刑狱高手，我方才所言是否属实自是能够判断的。无情并不是蓄意挑拨两位大人的关系，只是事涉盗婴案，不得不慎重。还望罗大人能够提醒钱大人，早日找出此人，其一也好引出那盗婴怪，其二嘛也免得他坏了锦衣卫的名声。”
不论是罗早炀下辖还是钱益谦下辖，一笔写不出两个“锦衣卫”，既是与锦衣卫有关，也难怪罗早炀语气不善了。但已有黑腐膏的事情在先，他也只能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锦衣卫所守备森严、地势复杂，若无深谙地形之人带领那盗婴怪如何能找到丹房又如何能如此精确在他们到达之时销声匿迹，加上昨晚书房外守着的正好是……
罗早炀心情复杂，点头道：“此事非同寻常，多谢无情统领提醒。锦衣卫近来多有狗鼠辈浑水摸鱼，是该好好整顿整顿了。”说罢就告辞了。
无情执扇拱手：“罗大人慢走。”转头向冷血微微颔首，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
追命一进门就看见无情面含笑意，折扇轻摇，端方如玉；平常连多余表情都欠奉的冷血竟也笑得灿烂，两人相视而笑，默契非常。
啊呸，什么默契非常！追命呲牙，原本攒了一肚子的疑问竟然一句都记不起来了。

第五章、三滴血
雄鸡唱白，无情如往常一般早起，方睁开眼睛就觉得身上微沉，一只手臂正圈着他的脖子，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悠长温热的气息不断喷洒在颈间，下面的一双腿更是不安分，绞麻花似的缠在他身上。
无情耳尖发烫，把那颗脑袋推开些。追命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咧嘴直笑，还不时呷巴嘴。无情看得好笑，慢慢把他的手脚都从身上扒下来。
“不要嘛！”追命眯眼翻身就要扑回无情身上，冷不防无情伸手一叉，攫住他的下颚，捏着他的双颊笑道：“你又梦见什么了，师弟？”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追命张嘴仰头，狼狈又不甘，“你知道吗，昨晚我梦见去明月楼喝酒，哇，梨花白，还有一桌好菜……”
“不止有好酒好菜好菜，还有紫萝公主吧。”无情放开手，起身披衣。
“我干嘛要梦到她啊！你听我说！”追命一跃而起，趿拉着鞋子挡在无情面前，一脸严肃道：“你听我说，是有人亲了我一下，就在额头上，我还以为是真的，就睁眼一看，只有你在我旁边……”他摸了摸额头，回忆道：“嘴唇很软，很柔……诶？你脸红什么？”
无情戴上帽子，掩去耳尖上诡异的红色，转身就向外走。追命还在后面一叠声地叫：“无情，无情，无情，无情！我还有事要问你呢！哎，我要问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昨天你们神神秘秘地搞什么鬼啊？还有铁手和钱益谦说那晚的抚琴人就在千户府中是不是真的？还有……”
“你叫那么大声是想叫神侯府的人都出来看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吗？”蓝色的衣角隐没在落英缤纷的桃花后，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你到飞豹司来，就会知晓答案了。”
“是，师兄！”追命眉开眼笑地缩回门里，抱着臂膀开始苦思，那到底是不是梦呢？会不会是无情？歪楼了，追命默默把楼正回来，那人是谁呢？是无情就好了。又歪了，追命无力正楼了，脑海中一下浮现无情低头注视着他，嘴唇不朱而红的模样，应该是很软很柔吧……一下又是无情伸手叉着他的下巴，笑吟吟道：“师弟，你要控制自己！”
追命打了个冷战，觉得这些联翩浮想决不能让无情知道了，否则无情生气了不理他怎么办。呆头鹅同志丝毫不觉自己的遐想有何不妥，利索地穿好衣服哼着小曲蹿向飞豹司。

飞豹司中，无情已追命细细解说过他三人定下的引蛇出洞之计。追命自然大是不满自己竟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个，围着无情没完没了地“你听我说”、“我想，我想”。无情面不改色，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本来是没想到你的伤好得如此之快，便没与你商议。现在想来却是歪打正着，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什么意思？”
“昨日若是匆匆忙忙和你说了，你估计就像现在这样一股脑全卖给对手了。”无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追命的性子他太了解，虽然看似不着调，但重情重义、责任心强，也许是那颗侠义之心过于赤诚，实施起这些需得保密谨慎、小心翼翼地计谋时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等他炸毛，无情就安抚道：“好了，你毒伤还未好全，别老上窜下跳的，否则我就多给你放几次血。”
追命两手别在裤腰上，撇撇嘴、翻了个白眼：“要是对着别人，我还没那么多话呢！换了冷血，我冻都冻死了，不用讲话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他翻白眼的功夫冷血已经提着剑进来了，铁手紧随其后道：“无情、追命，你们都在！今天早晨，锦衣卫传来消息说罗千户府小公子的衣服上不知怎的出现了三滴血迹，罗千户已经派人把阖府上下守卫得密不透风。”
“传说姑获鸟乃是怀胎而身殒的妇人所化，所以怨气极大，常在夜里出没盗婴。每次盗婴前都会在小儿的衣服上点上几点血滴，以做标识。”无情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嗤笑道：“这姑获鸟行事倒是越来越讲究了。”
“不错！以往那盗婴怪出没除了琴声并无任何征兆。此次留下血迹是故意要让我们知道。”冷血开口道。
追命笑道：“蛇已经出洞了，我们要怎么做？”
铁手道：“自然是去捉蛇！”
无情也点头：“既然他想演戏，我们自然要好好配合。小儿衣服上的血迹是今天早上发现的，也就是昨晚下得手，那么今晚借姑获鸟之名盗婴坏人必会现身千户府。铁手，你去与罗千户打声招呼，今晚我们神捕司协助他一同护卫罗小公子安全。”
“还打什么招呼啊！”追命道：“你上次和人家说什么那盗婴怪的帮手就在锦衣卫中，让锦衣卫保护儿子、抓姑获鸟，他会放心才怪了！我们要去了他还求之不得呢！”
正如追命所说，铁手到千户府还只字未提

正如追命所说，铁手到千户府还只字未提此事，罗早炀已经主动放下面子请神捕司到府相助，共抓盗婴怪。铁手自然答应。
又是一个令人惶惑之夜，离月圆过去还没几天，月亮就像是一块被老鼠啃掉一角的糖饼，半圆不圆地挂在天空，旁边一点一点一片一片或疏或密的星星就像是从饼上掉下来的芝麻——这做饼的人技术实在不好，芝麻都掉光了，饼上一颗都没剩……
追命浮想联翩，伸出舌头舔了舔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有点饿了。无情与他并排而坐，轻声叮嘱道：“等会盗婴怪出现，你切记不可逞强。”下午最后一次放血疗毒，毒已全解了，但放出的血量不小，虽无大碍，但无情只恐他又像上次一样全然不顾惜自己，只能再三叮嘱。
“知道啦，知道啦！这话你都来来回回不知道说了几遍了。”追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伸手去勾无情的脖子，“还说我话多，你什么时候跟我一样了？”他凑到无情颈间，咧着一口白牙，笑嘻嘻道：“那也挺好，我们同生共死，连话也一起多！反正大哥不说二哥，你以后就不能嫌弃我了！”
呆头鹅统领暂时还想不到一向性子清冷的无情公子变成这样的原因，但这也不妨碍他随心所欲往旁边的人身上贴。

从猛虎司出来，四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铁手感叹道：“这个案子终于要了结啦！”追命伸了个懒腰：“为了这个什么盗婴怪，我觉也没睡好酒也没喝好。案子破了我就要去明月楼喝上三天三夜，不醉不归！你们去不去！”
“你少来！那天晚上也不知是谁一口气灌了三坛花雕酒，又跑到无情房里去撒酒疯。你要是睡不好就怪了！”铁手毫不留情地揭穿。
追命自然不服气，正要开动嘴炮，忽然瞥见身旁之人略带青白的面色，心里一紧，立即哑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人往怀里拉：“无情，你脸怎么这么白？我送你回枫林阁！”
“无事。”无情勉力一笑，顺从地靠在他肩上：“真正的犯人已经浮出水面，最后一刻，决不能半途而废。”铁手、冷血皆面露忧色，追命道：“你都这样了，还管什么案子啊！”
世人只知无情公子武功绝伦，名动天下，但恐怕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幼时家中惨变，一夜失牯，双腿经络被断，五脏六腑皆被震伤。就是为此他虽跟随诸葛正我时日最长却非几个师兄弟中武功最高的。否则以他的天资才智，早就尽得神侯衣钵了。如今无情虽然双腿能够行走自如，身体却从未大好，平日里只是觉得他面色较常人白一些，其实是内里虚弱难调。
昨夜几番打斗，就是冷血都觉疲惫，何况无情。
“派出去的人想来很快就会有回音，这个时候自然是案子更要紧。我喝盏参汤提提神也就无事了……”无情话还未说完，一张脸就凑到了他眼前，追命嚷道：“少来！你不止脸色差，眼睑也青了，双手冰冷……不行，决不能听你的，我得找大夫给你看看。”说完伸手到无情腰间，打一横抱。
无情一惊，一时竟忘了反抗，只瞪圆了眼睛，呆呆地露出两颗兔牙。这时一名捕快匆匆而来，低头禀告道：“启禀四位统领，人已经抓到了！”
“放手！”无情伸出扇子在追命紧箍着他的手臂上轻轻一拍，耳尖微微发烫。追命遗憾地将其放下，搂着腰的那只手却始终没动。至于为什么觉得遗憾，这个问题实在不在呆头鹅统领的思考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