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春色 第一场

剧场-郑孝堃
这是一件旧长衫，小对襟，斜门扣，天灰颜色，棉麻料子，两袖接两扎月白滚边，寓意两袖清风。
出身是一码事，做派又属另一码，周晋荣尚留着一簇落腮，已将两鬓剃得利落，留一头三寸长的顶发，背头一丝不苟。
“就你那模样，会听甚么戏？”
斜搭着眼睑，半是嘲讽，宋楚莲笑着递过手绢，上头又是绣莲，又绣莲蓬。
如何用她的，尽是脂粉气。
胡唯邕的汗巾递在另一侧，直接接过来，擦尽了手汗。
北平的夏至，远比奉天燥闷，又逢这香厂新世界玉林班演新戏，捧场的又为这燥闷里添上几重热浪，蒸笼一般。
香厂，有永安桥，又有万佛寺，元水浙门尼庵傍在寺后，赶集的，上香的，兼着谋生的，没钱入场的，又把这新世界外头，也围了个水泄不通。
宋楚莲着了嫌弃，讪讪推窗，外首一丝凉气亦无，轻挥的莲帕渡起了香风。眉头一皱，眼尾斜睇她，正瞥见楼下人流匆匆，一少年着白，分外打眼。
此时锣鼓一响，唱幕的才踱着步子出来，就博得满堂喝彩。
眉头一掀，无声笑了，胡唯邕亦笑着躬身，凑近耳边，“今日的燕京早报，头版头条，侯彦秋诺大的三幅彩色硬照，有梳英雄落难髻，一身素裹的窄袖箭袍打武行，有戴将军双雉翎，银甲银枪银综马，还有那幅没扮上，长衫马褂，凤眼樱唇，笑着拱手作揖的……”
“一日的头条算甚么，教他七日的连轴。”幕帘慢启尚不见影，已有一声长喝出帘，适时打断胡唯邕，将二指轻挥。

剧场-凤明聿
火车鸣着汽笛，驶进北平站，车厢里，眉目清俊的少年将臂搭在窗上朝外张望着，呼啸而过的狂风吹起他一头清爽细碎的短发，少年眯起眼睛，唇角挂着欣然的笑意。
回国了，他想。
所以连拂面而来的风，都带着记忆里的气息，大气的，直率的，却也是炙热的，灼烫的——那是从遥远的边境吹来，战火与硝烟的味道。
‘少爷，坐好吧，火车要进站了。’
‘知道了。’他应着，转过头，对面坐着的人一路上都在看报纸，对着他的这一面是时政，整版都是袁世凯去世，新总统当政，总统府与国务院摩擦不断，军阀之间明争暗斗如火如荼……
‘时局不稳，不比先总统在世时，大帅吩咐了，少爷下火车直接回公馆，哪里也不准去。’没有平仄起伏的语气再次响起，伴随着哗啦啦的翻报纸声。
‘知道了，徐伯您话变多了。’凤明聿又应了一声，目光恰巧扫到报纸上的一张照片，眸子忽的一亮。
眼看火车进站，列车员一间间查看车厢，提醒客人拿好行李，他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少爷？’
‘我去洗手间。’
没有拿行李，趁人多混乱，挤到后面偷偷下了车，少年一身考究的衬衫西裤，却叼着根儿路边揪来的狗尾草，眉梢飞扬，手插裤兜，吊儿郎当的穿梭在北平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先生，坐车么？’人力车夫看到他，跑了上来，凤明聿摸出怀表来看了眼时间，点头：‘新世界。’
——人生何处不相逢，玉林班，侯彦秋，他竟也来了北平。
明聿进去时，台上已是紧锣密鼓，一场好戏正开演，他点了壶茉莉花儿，自寻了位子坐下，静候故人粉墨登场。

凤明聿
明聿将茶斟进茶碗儿中，浓浓的茉莉花儿香漫溢，仍是儿时记忆里的味道，三指执起，浅尝一口，戏台上拉开了帷幕，银盔白甲的将军在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中登台亮相。
扮相俊美，英姿飒踏，唱念做打既有板有眼，又不落俗套，开口字正腔圆，唱出了自成一派的京戏韵味。凤明聿在德国多年，许久未曾听此乡音，当初离家时年纪尚幼，台上的西皮二黄他能听懂，却也不是真心喜爱，只不过小时候祖父在世时，常叫有名的戏班子到府上唱堂会，把他抱在膝上听，伐子都，野猪林，挑滑车，一出出耳熟能详。
此时台上演着白门楼，吕布被困下邳城。
‘忘却了辕门射戟， 有袁术差纪灵将你来逼，那时节全亏我射戟神力，，一杆戟唬退了猛将姓纪——’
‘好——’一段西皮快板未完，忽而起了喧哗，从门外闯了进来，惹得众人侧目，大武生侯彦秋台风稳健，不动声色朝门口一瞥，一板一眼的唱演下去，丝毫不为所动。明聿坐在下面，看到站在一旁把场的戏班老板从台侧下去，眉峰一挑，也站了起来。
‘侯彦秋杀人未遂，致人重伤，玉林班莫非一无所知？赶紧把人叫来，带回警察局问话，否则，追究你们包庇罪犯之责，你们戏班上上下下一个也跑不了！。’
‘误会，这一定是误会，长官们不妨先去喝杯茶，茶钱…’戏班老板掏钱的动作被那所谓‘长官’按住，锣鼓声骤停，戏楼哗然，几个卒子跳上戏台就要拿人。
台下的戏迷和捧戏子的富家太太小姐们显然被这另一台‘全武行’弄得措手不及，一个个翘首张望，议论纷纷，凤明聿脑子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去，抬脚先将一个狗腿子揣了个仰面朝天，把侯彦秋挡在了身后。
‘说侯老板伤人，证据呢？要拿人，批文呢，通缉令呢？亏得还穿着这身黑狗皮，空口无凭两嘴一碰就要将人带走，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凤少爷，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身后传来候彦秋惊讶的声音。
凤明聿侧头笑了笑：‘这不刚一下火车就偷跑来看你了。’

郑孝堃
来的是十五六个武装巡警，一应黑皮，肩上扛着点星徽，不入流的九等货色，个个趾高气昂。
侯彦秋正唱到可心处，这一闹，大煞风景。
戏台子上，二胡跑弦，月琴卡音，铜鼓歇锣钵止，那一句顶好的唱词，方才已在他口中转了又转，吊足了胃口，此时却胎死腹中。
登时，有些不痛快。
面上那抹似笑而非，早去得无影无踪。这新世界是个甚么地界？那姓凤的治下，毫无章法，乱七八糟。
周晋荣忽地站起，就要拔枪，将宋楚莲骇得一跳，埋怨着连啐带嗔，“哎呀，这是要死了，舞枪弄棒，怪怕人的。”
香风伴热燥，确实难压心火，三伏的暑天既已忍到这会儿，却亦，不急在一时。
喉音一嗤，又像清嗓又像有话，两眉平峰，双目垂睑，表情既淡然又文明，就好像燕京大学赴美归来的杜禹然博士，满身的学问，荣辱不惊。慢条斯理，于三人目光中，将两袖月白的滚边又卷高了半折，“慌甚么，人家侯老板就没别的护花？
花字尚未落定，一个穿着颇洋派的少年，已当先挺身而出。三两步窜上了戏台，一个龙摆尾，一个风火轮，一足一个，将拿人的巡警蹬下两个，摔在台下。
没来由，看戏的心情去而又返，眉锋颇有兴味的挑起，将魁身仰入靠椅。

『第一场 结』

『第二场』

剧场-凤明聿
对面压抑的气氛被一个女子张扬的大花朵裙摆打断，明聿看到她踩着高跟鞋，脚步蹁跹的走下楼，不同于京津贵妇们保守的披肩和舞池里那些海派女子旗袍下纤细的腰肢，烈火一般红艳的唇带着西洋式的笑意，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她叫胡曼丽，大红大紫的歌星，可不是庸脂俗粉。’承礼摇着高脚杯中的红色液体，凑在凤明聿耳边：‘漂亮吧？’
‘漂亮。’明聿神秘的笑了笑，这个女人的长相并不足以令他一见倾心，胆色和脾气却实在漂亮：‘我进门时分明看到了一支专业的西洋乐队，怎么一直播唱片呢？’
他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承礼愣了愣：‘哦，酒会嘛，请了些歌星和交际花来跳舞，有人愿意捧她们的场。’
明聿点了点头，计上心来，把酒杯塞给承礼，转身走到乐队那边，低声交流了几句，正是一曲终了，更换唱片的时候，他从其中一人手中接过乐器，朝承礼扬了扬下巴。
承礼会意，拨开了留声机的唱针。
骤然的安静里，小提琴声缓缓响起，白色西服的少年在钢琴旁长身而立，微微的偏着头，琴弦下拉出一支别样的曲子，却是当下正红，许多歌星都曾唱过的‘九朵玫瑰花’。
钢琴声渐入，胡曼丽在舞池里旋转，大花朵裙摆像蝴蝶张扬的翅膀，她被宋怀成牵着，眼神不时的转向明聿这边，明聿的目光却凝在郑孝堃身上。
一曲终了，明聿将小提琴递还给乐者，在一抹余光的注视下快走了几步，迎上从舞池里退出来的二个人。
他朝宋怀成一笑点头，手心向上放到胡曼丽面前，像个成熟的绅士那样发出邀请：‘美丽的小姐，可不可以请你跳支舞？’

剧场-凤明聿(1018418362) 17:57:31
‘这个曲子没有你刚才那首好听。’胡曼丽说。
凤明聿在提琴的旋律中撤步，她娇艳的海棠色高跟鞋跟上来，纤细的指尖被少年握在掌心里。
‘见识短浅了吧，人家才是专业的。’他抬起手臂，胡曼丽在舞池里轻快的旋转一周，被他拉回怀里：‘或者是你只欣赏你想欣赏的。北平也有你这样的女孩了。’
耳边的琴声，头顶的吊灯，勾勒出歌舞升平的假相，金碧辉煌的镜头里，有他臂弯里的美色，和他杯中的红酒…
凤明聿忍不住勾起唇角，听见胡曼丽反问：‘我什么样的。’
‘任性，大胆。’
‘谢谢。’
一曲终了，两人退出舞池中央，因为胡曼丽之前的大胆拒绝，有意请她跳舞的人也都须顾忌郑孝堃的面子，一时无人上前，凤明聿牵着她的手，走到戴佟良等人处：‘戴叔叔，完璧归赵。’
戴佟良诶了一声，笑斥莫开玩笑。
‘一见到你戴叔叔就这般没礼数。’凤世燊靠在沙发上，指了指明聿，向郑孝堃介绍：‘犬子明聿。明聿啊，这是郑督军。’
凤明聿走到父亲身边，笑容明朗，看着眼前这位还不到而立之年就‘权倾朝野’，被报纸上称为最英俊军阀的男人——他似乎很不喜欢礼服正装，今日这样的场合，仍是一袭儒士长衫，文人一般。
‘见过郑大帅。’

剧场-凤明聿(1018418362) 15:17:47
玛丽手中拎着香槟瓶子，干净利落的下了‘命令’，语气带着几分骄纵任性，配着少女独有的甜美清脆的嗓音，若说无礼，也真是无礼，若说合宜，她站在一圈的权贵当中，自是一番风景。
瓶口溢出的酒泡打湿了她的蕾丝手套，不等郑孝堃开口，也不待宋怀成应声，明聿先笑了。
‘你笑什么？莫以为晥系的『少帅』我就憷了，我话没说完，都不准走。’她眼尖瞥见，似嗔似笑，嘴不饶人，偏叫人恼不得。
‘他笑我们这些大男子平日里逞威风，眼下要叫你一个小丫头管住了，如今这洋派的姑娘风头都是这么盛不成？’凤世燊似乎并没有将郑孝堃方才的讥讽放在心上，手中拄着绅士棍，反而笑融融也开起玩笑：‘老戴，今日这酒会，你说了不算呐。’
‘既然如此，请郑大帅也留步吧，这样一位年轻貌美小女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您说是不是？’明聿轻笑。
侍者上前来，在众人面前的酒杯里皆斟上香槟，胡曼丽执起一杯，递给郑孝堃：‘年轻貌美小女子近来囊中羞涩，却是来打秋风的，几位大帅既然都在，还望周济些才是。’
玩笑话自然一笑而过，明聿细听才知，原来胡曼丽此行是为了募捐善款，时逢乱世，战祸不断，总会有大批民众流离失所，洋人教会来此布教，北平一些洋教堂便收养了许多弃婴，那些教士修女清贫，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孩子们的衣食只能依靠善款。
‘你这不叫打秋风，叫吃大户。’明聿听着戴佟良的打趣，心情却有些沉重。
‘…反正，我已经应下了五千块大洋的善款了，大帅将军们可不能让我空着手回去呀？’
‘戴叔叔说吃大户，这里最大户的，是郑大帅吧？’五千大洋，说多不多，说少，也差不多是一个旅的将士半年的军饷了。在座的这些人，恐怕没谁会痛快的掏出来养些信洋教的孤儿。明聿玩笑一般，将话锋转到了郑孝堃身上

剧场-郑孝堃 22:17:19
才欲走，便被叫住脚步，嘱咐胡唯邕先去备车，又回过身去。
胡曼丽的笑容别有深意， 在场的，却并无多一人再看得明白。宋怀成，凤世燊之流在意的，只是那多情的烈焰红唇，还有那粒不浅不深的梨窝，并着红胭脂，点缀腮边。
以慈善为由，别开生面，凤明聿不偏不倚引过的话头，令胡曼丽重新昂起了头。
就在与己一尺之距，试图挑战男尊女卑。
见那性感的丰唇微启，正待说些甚么，目光却已跳过她，凝在了凤明聿面上。
并未就此作答，而先睨他。如是老学究在品评文章，又如嗜酒者痛饮醇酒，似是得胜将军遇良马，又仿佛神枪手，正握住一把好枪。厅内霓虹闪烁，令瞳辉也亮作七彩。
“五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但若为慈善公益，郑某尚嫌不足。这样罢，凤公子捐多少，郑某便再加五千。”
依旧像是并不久留，将行未行，背头范着光亮，长衫袍角亦像凝着威风，众人唏嘘间，只欠将银元一卷卷当场掰开，再一掊掊抛散而出。
抿着的唇角，忍着一段笑，眉头蹙起来，额上横川三道。
胡唯邕适时又回来，知是车马备好，便当真告辞。
临行伸手入怀，解下一块怀表来，长抻着臂膀拈着银链，“吧嗒”抛在胡曼丽的府绸盘内。
“待今夜募捐有了结果，玛丽小姐可着人拿着这个，到督军府提现。”
话向胡曼丽，斜搭眼睑，依旧斜着凤明聿。

剧场-凤明聿
明聿笑意在郑孝堃肆无忌惮的打量下僵了一瞬，显得有些窘迫，他出手大方，明聿却身无长物，只怪自己闲来无事就想坑人，收不住爪子，这下好，被人家反将了一军。
五千块对凤家而言的确九牛一毛，他愿意出，奈何一文一厘不是凤明聿随意支用得的。
郑孝堃话音落下，胡曼丽的目光从怀表移到明聿面上，眼睛会说话一般，瞅着凤明聿。
明聿清咳了一声，一脸无辜的看了她一眼：‘郑大帅都这么说了，我自然要给，只是明聿实在囊中羞涩，唯有初回国尚未来得及上缴的六百块大洋，都交给玛丽小姐吧…’
一副颇为痛心的语气，戴佟良等人笑开：‘郑老弟有能耐，怕是让小财迷把压岁钱都拿出来了吧？’
明聿就在一旁十分配合的别过头,一脸别扭状，对胡曼丽也跟着取笑的表现十分不满，好似再说：‘你在笑我就不捐了。’
不出明聿所料，凤世燊待众人笑过，才沉声开口：‘胡小姐是为北平的孤儿着想，孝堃老弟既已开了个好头，我等也不能太过小气了，五千块大洋，算是凤某替犬子拿的罢。’
自鸣钟响了十下，这会儿舞池里的人较少，乐队亦停了下来，换做小提琴独奏，乐声悠扬，是一首土耳其的舞曲。明聿无心再听，放下酒杯，静悄悄退到一旁去，倚在栏杆上，看着窗子外面。
胡曼丽的高跟鞋停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的募捐结束了？’
胡曼丽点了点头，郑孝堃的怀表链被她用食指勾着，精致的表盘在明聿面前晃了晃：‘我拿什么去找你【讨债】啊？’
明聿穿的西装，为求笔挺，除了上衣口袋里的手帕，能拿出来的竟也只有一块怀表，胡曼丽失笑，接了过来，转身离开。
窗外，停在林荫道上的一辆车子打着了发动机，明聿转过头，见司机转动方向盘，驾驶着那辆车在夜色里扬长而去，以毫不留恋的姿态，抛下了身后的这一片纸醉金迷。

『第二场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