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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夕晖即将落尽的墨蓝夜空下,踏入管制区的迅像轻盈蹑足的猫放缓脚步,四周寂静无声,略感无聊的天羽不时张望自己应该相当熟悉如今却又显得陌生的管制区。
…这里何时变成墓地了?困惑环视荒凉死寂的辽阔空地,看起来曾惨遭殒石撞击地面的萧条空地无声提醒这应该是自己的杰作,对此记忆全无的天羽尾随迅穿梭过安置零星墓碑的管制区一隅,直到迅停驻在某个墓碑前,随意选择附近墓碑躲藏的天羽默默观望显得格外孤单的身影。
「嘿咻!战果丰硕到连我都忍不住佩服起我自己了,我很厉害吧,哈哈…」将塞满各种物品的纸箱轻置在墓碑前,自豪点头之余,迅乾涩的笑声仅维持几秒,面对始终不发一语的墓碑,像是噎住的迅露出远比哭泣还难过的苦笑。「…虽然这里面并没有你,但也只剩这里能让我跟你说话发牢骚了…我很想你,真的。」
认定迅在跟最上先生谈话,总是面无表情的天羽默默咬紧唇。
平时若窥见迅在强颜欢笑,早就飞扑猛咬迅一顿的天羽如今却踌躇不前。他知道最上先生对迅先生很重要,偶尔谈起跟最上先生生活的往事时,脸上洋溢著暖色调的迅先生就像太阳一样闪闪发亮,他很喜欢那样的迅先生。
…他一定是做了什麼跟最上先生相关的坏事而惹恼迅先生了。天羽歪头暗想。
他跟近界民战斗时顺手破坏了最上先生的墓地?他不小心吃掉迅先生准备给最上先生的供品?他忘记今天是最上先生的忌日还任性缠著迅先生?尽管脑袋勉强编列出三种可能性最高的假设恶行,对此依旧记忆全无的天羽只能持续监控即将融入夜色的朦胧身影。
像是感应到天羽持续投射的压迫视线,缄默不语的迅头愈垂愈低,宛如缩头鸵鸟拒绝回应压迫视线里深藏的心意,直到喷嚏声响亮划破寂静的僵持。
「…我知道你今天一直偷偷跟著我,想找机会跟我说话。」良久,轻轻叹息的迅终於转头苦笑,浅色蓝瞳温和注视天羽藏身的暗处。「别躲了吧?这种寒冷夜晚不适合玩捉迷藏,如同岚山说的,已经是成年人的我不该像个孩子跟你赌气,这些日子刻意无视你是我不对,抱歉啦…骏。」
微微张嘴的天羽茫然凝视著蓝瞳,那双蓝瞳应该是凝视著自己,正确来说是注视穿过自己身体的绿川,太过专注在迅身上的天羽终於发现拖著沉重脚步缓缓走向迅的绿川。
「…迅先生。」垂头搓揉红通通的鼻子,碧绿眼珠一会左转一会右转,就是无法定焦直视蓝瞳的绿川深深鞠躬致歉。「…我…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以为这样做就能让迅先生重新振作起来,才会将天羽前辈的照片撕毁…我…我只是希望迅先生能清醒…对不起…我很抱歉…真的…」
「我知道。」敛起微笑,迅点头收下绿川的道歉和自己逃避了将近一年的事实。「…天羽已经死了,就在一年前的今天。」
他忘了,他已经死了整整一年,死透了。
迅的一席话如钥匙轻轻扭转了天羽停滞的脑袋,近界民、夺回人质、轻忽陷阱、黑触发化…随著尘封的破碎记忆落进空洞记忆层,天羽垂首观察隐约可见地上杂草的空洞掌心、仅见脚踝的朦胧双脚正一点一点地褪色,那里原本有著他最喜欢的红色球鞋,如旁观者置身事外的天羽仅微微点头,就像得知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待在这里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我真蠢…如果我提前得知那张照片没有备份档、天羽前辈的私人物品甚至被司令下令销毁,即使打死我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真的!」苦恼揪扯微卷褐发,脑里不时萦绕城户司令和迅的对话更让绿川的心情益发沉重。「…这里真的没有天羽前辈的遗体吗?」
「嗯,除了黑触发,他连一根头发都没能留下…哈哈,真是怕麻烦怕到极点的过份家伙,城户先生下令销毁的遗物也只是几套旧衣服和球鞋而已…你撕毁的那张照片我已经请宇佐美帮我修复,你别太自责了。」微笑轻拍绿川媲美鸟窝的乱发,迅转头凝视一如天羽郁郁沉默的墓碑,食指一笔一画沿著墓碑上刻凿的字迹轻轻勾画,总是瞻望未来的他难得垂首回顾自己无能改变的过往。
「…如果那天能再多看他一眼、再多说一句话就好了。即使在医生宣告我已痊愈的现在,我依旧无法接受天羽已经死了;每天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他,从玉狛支部、学校、总部、河堤草地、管制区、公园、一般住宅区,一路找到脑袋清醒为止…我真的很想他,但如今也只能想想了。」
尽管悲伤如影随形,迅的唇边依旧挂著浅浅的微笑;不是释怀,只是历经数次的生离死别,面带微笑已经内化为一种本能,让他说服自己还能跟悲伤共存并继续走向未来。
迅的微笑很轻,却如石块重重砸碎天羽媲美人偶面具的漠然脸庞,感到闷窒的天羽蹙紧眉头,胸口像被砸出一个大窟窿般空洞又难受。
想抱紧迅先生、想轻咬那张无精打采的笑脸、想跟迅先生一起吃仙贝…跟往昔一样,只要跟迅先生一起做这些事,这种难受的空洞感就能得到填补吧。强烈的执念引领天羽占据了绿川的身体,比想像中简单,就像睡不著时屈身蜷缩进狭窄却让人感到安心的纸箱里同样自然。
蓦然被绿川扯紧外套衣领而仓皇低头,迅困惑应声。「…骏?」
「…」我在这里,就在你的眼前。想说的话胀满喉咙,暂时栖身於绿川体内的天羽从浅色蓝瞳里窥见陌生脸孔,绿色眼珠顿时盈满迷惘,找不到属於自身的存在证据,任凭胀满喉咙的心意再次吞回喉咙深处,天羽只能从嘴里吐出徒劳的呼吸。
他已经死了,不存在了,事到如今再怎麼想跟迅先生做这些事也只能想想了。
「迅先生…对不起。我该走了,再…」缓缓松手,脸颊却瞬间被迅两掌禁锢住的天羽疑惑噤声。「呜?」
「…」低头细细审视,极欲确认的迅就像菸瘾发作的老菸枪,全身与嗓音皆无法遏止地微微颤抖依旧不愿松手。「天羽?真的是天羽吗?」
「…为什麼会知道?」从浅色蓝瞳里确认自己还是『绿川』模样的天羽反问。「…副作用说的?」
「答错了,我的副作用只限定我曾见过的活体,幽灵不适用…即使变成幽灵了,你遇到难过事情时会咬唇憋著的坏毛病还是没改过来,可惜不能像从前那样趁机亲你了…」姆指轻抹天羽微量出血的唇,迅无奈又宠溺地捏脸调侃。「作为你的恋人,如果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怎麼行。」
怎麼忘了,无论他变成什麼模样,迅先生始终都能一眼看穿。轻眨绿瞳,天羽忽然觉得刚刚像缩头乌龟退却的自己很蠢,蠢得不可思议,猛然抱紧险些被自己撞倒的迅,脸颊轻蹭宽厚胸膛的天羽贪婪汲取熟稔气味,细细聆听心跳声的他满足嘀咕。「迅先生…」
他还记得…无数次的夜晚,他曾经在这个声音中阖眼熟睡。
稍微久远前的曾经,刚适应黑触发的天羽养成默默独坐在黑暗中的习惯,时而睁著双眼发呆、时而垂首假寐,直到暴躁嗜虐的野兽安然蜷缩在黑触发里,直到天羽变成一种和时间一样毫无色彩、被大家甚至是自身忽略的淡漠存在,不时走进黑暗里巡视的迅依旧直率注视著他,陪在他的身边。
「天羽?」迅窥探的低语将天羽从静止回忆里唤醒。
从迅的怀里微微抬起头,绿瞳偶然瞥见搁在墓碑前的醒目纸箱,天羽兴致阑珊提起让彼此奔波一日的源头。「迅先生…那些礼物都是给我的供品?」
「嗯,虽然说供品应该要供奉当事者最喜欢的东西,但你从未跟我谈过你喜欢什麼东西,平常又看不出来,跟大家商量过后就决定请大家各自送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了。」一如往昔轻揉天羽的头发,跟记忆里如猫毛柔细的蓬松触感全然不同,停止摸头的迅沉默几秒才吐出异常乾涩又生硬的调侃。「就当作远足便当…如果你要走时,就带著它们上路吧。」
「…不要,太麻烦了。」经过一日跟监,深知纸箱里尽是些无趣东西,天羽摇头表态。「我不喜欢那些东西。虽然死后忘了很多事,我只喜欢迅先生…和你送给我的球鞋,这件事我还记得。」
「嗯,那就带走吧。」面带微笑的迅点头应诺,像同意陪著天羽进行一场长途旅行般轻松惬意。「带我走。」
「你确定?」手指沿著迅颈部的线条轻轻摩娑,连结心脏的脉络稳定跳跃著,隐约记得自己曾在这里留下吻痕与咬痕的天羽困惑歪头。「不害怕吗?…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将会前往哪里。」
「…当然害怕。」将摩娑颈部的手搁置於隐隐发颤的脸颊,迅让天羽清楚感受到笑容里隐藏的私密情感。「虽然副作用提醒我小南和风间先生发怒的脸很可怕,对眼睛君他们…尤其是游真难过的脸更是感到抱歉又害怕,但我更害怕你再一次离开我。」
带我走,别留我一个人。溢满恐惧的浅色蓝瞳与笑脸递出无声却强烈的请求,胀满天羽不属於自己的心脏,心脏怦怦地跳著,急促得像是要将胸膛撑裂,微微瞠大绿瞳的天羽困惑感受著瞬间填满自身空洞的温热感触。
…这种心情,应该就是高兴吧,虽然自己的脸还是一样无趣。从蓝瞳里看见依旧面无表情的人偶脸,即使濒死前也不曾感受过任何遗憾的天羽遗憾垂眼。
「…迅先生,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微微后退,尽管直到最后依旧学不会微笑,左右食指轻轻拉高嘴边,脱离温暖怀抱的天羽藉此展露腼腆笑颜。「那我就带走了。」
「了…嗯。」双手自然垂落,眨眼,恢复神智的绿川茫然注视瞬间像是冻结的浅色蓝瞳。「…迅先生?」
听不见绿川的声音,迅呆滞锁定绿川手中开封过的ぼんち扬,这是无论何时自己总会随身携带一包、至今除了天羽谁都不知道藏在外套何处的重要燃料,随著天羽从外套暗袋里准确取出它时,洋洋得意的腼腆笑脸一闪而过,眼泪顿时源源不绝从迅的眼里夺眶溢出。
「咦?哎?哎哎哎哎哎哎哎哎?!」错愕面对泪流满面的迅,想安慰却无从下手,只能困惑惊呼的绿川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ぼんち扬。「为…为什麼迅先生忽然哭了?是因为我手中这包ぼんち扬的关系吗?这该不会是迅先生的ぼんち扬吧?!迅先生?迅先生?」
眼前视野一片朦胧,看不清绿川惊惶失措的脸,回忆画面却於瞳膜深处清晰复苏;看电视时像狗狗趴在他膝上任他摸头的天羽,舒服眯眼的可爱模样、偶尔受黑触发影响而无意间咬伤他的天羽,像做错事的狗狗独自躲在桌底,垂头咬唇惹人怜爱的模样、收到他送的球鞋认真说自己很高兴却不知道该如何微笑的天羽,听信他的瞎扯用食指拉嘴的单纯模样、直到最后还用这种微笑说最喜欢他的天羽…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曾经,如今终於拼凑成完整的天羽。
究竟是从何时遗忘了?这些快乐回忆和天羽一直都活在心里,深深扎根,日复一日沿著他的血脉蜿蜒,随著他的心脏鼓动,他却终日像瞎子盲目追寻天羽不复存在的足迹,只懂得以悲伤挖刨记忆。眼眶湿润的迅忽然觉得自己很蠢,蠢得不可思议而弯腰嗤嗤地笑了。
「噗…整包ぼんち扬都带走了,却不带我走。」挥手示意绿川别替自己担心,笑中带泪的迅像彻底认输的孩子高举双手投降,结束了这场他曾认定耗尽一生也无法终结的捉迷藏。「哈哈,彻底输给他了…即使死了还记得我藏在哪里,真是让人惊讶的厉害家伙。」
待会将箱子里的东西依照顺序暗中还给大家吧,顺便通知他们暗中活跃的实力派菁英又回来了。从绿川手中取回ぼんち扬的迅破涕为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