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七月里来天气炎热，玉淑身子又是不好了，晏氏亦是无法子，只整日介地陪着，请脉的太医，伺候的宫人我都不厌其烦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不甚放心，却也没什么头绪。再加上前日里阿瑗胡闹，心里头烦闷着，偏生这几日夜里总有响动，让人不安稳，隔天便听见闹鬼之说，心下冷笑，若真是门氏回来了那又如何，她在世的时候我未曾忌惮，如今死了还怕了不成？她自己福薄，怨得了谁？偏殿的小门氏也是不安分的，整日里神神叨叨地唤着堂姐，当真疯魔了不成？恰陛下询问，斟酌着语气回言：
“臣妾这几日也听着声响，只当是风声了。天家居所，天子脚下，怎会有鬼怪作祟？若传出去，天家威严何在？难免人心惶惶了。宫女受惊胡言，门充媛竟也跟着胡闹，虽说许是太过思念堂姐，可到底这次确实是有失分寸了。而门充媛倘若当真是得了疯症......”
我望了眼他的神色，复垂眸言：
“望陛下示下。”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永福宫前院，慎刑司的杖刑已经准备完毕，我坐于殿前中央，晏容华与楚才人分坐两边，竹韵适时奉上刚刚烹制好的太平猴魁，除却门氏身子不适，永福宫里头所有的宫人内监都在一旁看着。
“玉淑呢？”
“已经送去赵充媛那儿了。”
“那还等什么？便开始吧。”
那宫女早已瘫软得如同烂泥 一般，若不是被几个小内监牢牢架住，恐怕站都站不起来，她的手脚皆被粗麻绳牢牢捆缚住，隐隐可见皮肤的微微泛红。杖上有暗红的斑，只觉得一股子血腥之气突地弥漫开来，早有胆小的宫人捂住眼鼻，不敢再看。
“把香炉搬过来，也好驱一驱气味。”
我却是如常神色，淡淡吩咐着，那两个行刑的人行事雷厉风行，毕竟是从慎行司出来的，丝毫不见犹豫，手起杖落，沉顿的声响伴随着那宫女的呼叫与哀求，一下一下，仿佛永无止境。月牙白的中衣渗出了血，那宫女终究是晕了过去，我微微转目，端起冰瓷茶盏只做低头饮茶。
“还没死透呢，可别犹豫，没得坏了你们慎刑司雷厉风行的名声。”
一桶冷水兜头泼了上去，那宫女在剧烈的疼痛与抽搐中转醒，行刑的人却不闲着，地上那一滩鲜血越发夺目，一种摄人心魄的感觉遍布整个永福宫，宫人几乎人人色变，早有那受不住的掩口呕吐起来。待盐水都泼不醒她了，我静静吩咐道：
“剜了她的舌头，收拾干净，拖到乱葬岗去。”
回眸望向前院众人，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冷绝：
“本宫姑且不追究之前是何人装神弄鬼，可若是哪个不要命的，再让本宫听见，慎刑司的手段，可远不止这些，都下去吧！”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眼瞅着她的婢子散了众人，好整以暇地等她言语，却是让我一惊，心思百转千回，仿佛有什么渐渐透亮分明了。嘴角的清冷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笃定的语气：
“原来是你。”
当年的事，我本就存着疑惑，更是不明白何以有那些流言，今日听了李氏言语，终是醒转过来，千算万算，竟是算漏了这个病秧子，若非我步步留了退路，只怕如今我早已一条白绫了却此生了。
“呵，可别顾忌，尽管说去，你的那些言论乍听唬人，久了全都经不起推敲，仔细着莫要引火上身。”
听她话里的意思，她当年在背后干那些阴损的勾当，我还得感恩戴德不成？若是谁瞧见了竹韵夜出，那人自个儿夜半在外亦是不分明的，再说那同乡之谊更是笑话，浣衣局的宫人那么多，有同乡的何止那一个？别说如今查不出来，便是查出了什么，也必不会是我，到时候看她怎么收场。
“太后娘娘体恤，晏容华帮忙照顾着玉淑，近来我也得了空，自会好好看顾，李嫔若是心疼玉淑，常来永福坐坐我自是欢迎的，可若是再如今日这般胡搅蛮缠，我l可不是那任人捏的软柿子。时候不早了，李嫔请回吧。”
因果循环之说，我从来不信，所谓现世报，不过是那些没本事的人自欺欺人的话罢了，我赵蕴晟所做作为皆忠于本心，爱恨分明，门氏之事，怪只怪她福薄，不仅保不住孩子，连自个儿亦周全不得。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烛火微弱的光晕流转，我的面容上带了几许淡淡的阴影，仿佛陈年旧事在心头挥之不去的印记。良久低低而叹：
“终究是本宫福薄......”
竹韵闻言轻轻握住我的双手，似乎想把力气传到我的身体里，却是良久的沉默，静得似乎能听见殿外更漏的声音，一点一点敲在心里，仿佛要唤起那最初的回忆。
“娘娘，宋婕妤醒了。”
微微阖眸，仿佛要掩了眼底的落寞与惆怅，待抬眸时，已然是一片清明。缓缓行至里屋，宋氏正往我这儿瞧着，眼角是难掩的喜色。她抚上我的手，眼里是满满的幸福。
我有一瞬间的怔愣，赵蕴晟，你何时成了那般心思歹毒之人？宋氏待你一如既往，你不该，不该那样想的。宁和笑意在唇边晕染，语气中是打趣儿意味：
“瞧见了，比你不知乖巧了多少，这会子正睡着呢，有了他，我日后只管疼他，你可得排后头去了。得了，我竟不知你何时与我这般客气了，且安心在这儿住着，我总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朦朦胧胧之间，不知时光几转，只觉头晕得厉害，一阵一阵地笼着热气，积聚着疼痛，又似是要游走于全身，让人分外难受。待勉强睁开眼，烛火漾开暖如三春的温馨光芒，如日色眩迷下的汪洋，一波一波涌来。颊边似有温热触感，软软的，像极了她。
微微凝神，看着床顶雕刻的华贵精致的吉祥图案，花纹极细致，色泽极饱满，轮廓极清晰，但细细分辨着，又仿佛离自己那样遥远，好像彼岸的景致，即便再如何明丽绚烂，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蒙，分明有一丝一缕的泪意盈盈，如今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玉淑......”
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握住颊边的小手，抬眸顺势望去，隐约，是她在笑。呵，玉淑，我的孩子，你来看母妃了么，这次来了，就别走了好么？神色迷茫，终究渐渐分明，手缓缓放开，将头别过一边，泪顺着眼角滑落，良久的沉默，久得那痛彻心扉也已几近麻木：
“是我病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得了。”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许是屋里头的气氛太过压抑，那小人儿竟是哇哇地哭了起来，显得那么突兀，将我骤然惊到，却是不敢回头去瞧他，我怕，我怕我看到的依旧是玉淑的脸，我怕那种滋生了一点希望又瞬间磨灭的感觉，我真的受够了。宋氏的言语堪堪追到耳边，只觉那才结痂的疤仿佛生生撕裂了，痛，不可呼吸，难以言喻。
“你若是厌我这幅样子，赌气便赌气，何苦捎上他？是觉着我心窝子上的刀不够深么？”
嗓音早已暗哑，仿佛是集聚了身上所有仅存的气力低吼着，而后不由气喘起来，伴随着几声咳嗽，没由来的凄绝。竹韵闻了声儿小步跑进来，见我这模样也是不忍，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帮我顺着气，片刻我终究平静下来，也不看宋氏和皇三子，只轻声言：
“你走吧，我这幅模样，只会吓坏了他，他总得好好活着的。”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昔日风光无限的永福宫，就这样在春末的时分里沉浸在无力自拔的悲伤里，便是同宫的楚才人，抑或从永福迁了出去的门美人，也是万万不愿再见的了。
桃杏清香的气息逐渐消弭，竹韵精心准备了银桂茶，芳香四溢，却根本不被我所喜，连花房新培育出的时新花卉落在我眼里，都是那样苍颓的颜色。竹韵与兰歆只小心翼翼的做事，也不敢说话，只怕惊扰了我深沉的哀思。
殿中有些清冷，仿佛连那在湘妃细竹青帘上清逸流淌的日光都凝住了，如寒雪一般，有挥之不去的冷意。由兰歆扶着，去偏殿上了一炷香，跪了好久，以额触地，以弥散的寒凉冲去心底郁积的哀伤，直到双膝又隐隐作痛。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耳畔是宋氏一句接着一句的话，每一字都仿佛是扎在心尖上的刀，生疼，可心里的血流得多了，便也麻木了，只剩下周身刺骨的寒冷，让我清醒，让我平静。玉淑的死，个中缘由纵然有些领悟，却也终究是难以分明了，死了那十二个伺候的如何够呢，我的玉淑，是最怕孤独的了。
戛然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拭干了眼角的泪，唇边残忍的笑意，如同妖艳的彼岸花，无声盛绽。只待见元蔷一人么？呵，平日里总是摆着一副与世无争的恬淡样子，不声不响便有了皇子，晋到了嫔位，昭宣二年入宫的人里头，何人比得上她？若说她没使什么腌臜手段，我总是不信的。
“呵，元嫔......元嫔......”
指节慢慢收紧，微微泛白，眼底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是了，当年也是这般。凭什么，凭什么整个宫里只有她元蔷可以顺风顺水，扶摇直上？我只恨我自己，当年离宫之前的犹豫，却是造就了她的舒心和自个儿的痛苦。呵，元蔷，你的好日子太久了，太久了，久得都没人记得你神伤的模样，那多无趣呢？漫漫长夜，本宫期待着。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断然不会再有今日这般模样了。”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他的话堪堪入耳，我有一瞬间的怔愣，须臾徒留唇边苦笑，赵蕴晟，你在期待些什么呢？
“陛下还有别的孩子，可臣妾，只有玉淑一个，一天或是半年，对臣妾来说，并无多大区别。”
垂眸用悲凉的语调低低地却字字清晰地说了这句话，言毕抬眸望向她，嘴角勉强勾起，温习着从前的端和神色，微微屈膝，语气恭敬温和，却失了原有的温度：
“是臣妾思虑不周，让皇上心烦了。”
宋氏一心想着她的儿子，可有一句话肯定是说对了，他很快便会忘了玉淑的，很快又可以若无其事地宠幸旁人，他有其他孩子可以爱，可我就只有这一个。如今，却连追思亦是不让，呵，何其残忍。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她，那个最尊贵的女人，那个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女人。无令不得归，她的孩子亦是离了他，何时再见也不得而知，这一切也是因为他，那个名义上是我们夫君的男人。
不知不觉间，未央宫三字烫金匾额已是映入眼帘，通报待传。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半卷的水蓝色坠珠长帘筛进薄薄的日色，半倚半靠在长榻上，蓝缎松鹤纹靠枕发出轻轻的飒飒声，若细雨绵绵，让人身心舒畅。竹韵站在我身边，轻声回言：“回娘娘，奴婢已去问过了，二小姐早前罚了半年的俸禄，眼瞅着便到日子了。”
闻言嗤笑：“得了，你也别唬本宫。尚宫局里头的那些人，个个跟人精似的，惯会拜高踩低的做派，她们虽还不敢明着欺负到本宫头上，可阿瑗就未必了，眼瞅着宋婕妤出了那档子事儿，阿瑗被克扣的，只怕不仅仅是半年的俸禄吧。她又素来是个随性的，哪里会有积蓄？将屋里头柜子里那盒首饰送去给她吧。告诉她，本宫前些日子不得力，她若是有什么，只管叫洗月回了来，我总会帮她的。”
竹韵自是依言去了，须臾闻婢子打帘之声，却是禀晏容华求见。兰歆闻言一凛，忙朝我这儿瞧来，又回眸斥责那婢子：“糊涂东西，什么都往主子跟前报么？”我抬手阻止了她的话，轻言：“行了，你也别怪她，晏氏，她既然来了，那就见吧，本宫也正好想问个清楚。”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兰歆犹豫了片刻，看我的神色无甚不妥当的，这才往屋外去引了晏容华进来。不过片刻的工夫，晏氏莲步几折而进，我懒懒抬眸，静静瞧着她行礼问安，瞧着她那表情别扭得紧，随即不再看她，开口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淡漠与疏离。
“起来吧，坐。”
待她入座，兰歆适时地奉了茶点上来，垂眸修长的指尖握着青花瓷汤勺，在斗彩茶盏里微微一转，挖出一块色泽红滟滟的杏仁玫瑰酪，也不理晏氏，只兀自细细品了，谅她也不敢先出了声儿。半晌方抬眸望向她，宁和微笑：
“许久未见了，晏容华今儿个怎的有空到本宫这儿坐坐？”
那日她的样子，我总也记得，当真是为玉淑伤心的，只是玉淑终究是我心里头过不去的一道坎儿，我总想着她照顾玉淑之前，玉淑虽是病着，可好歹好好活着，我永远忘不了玉淑是死在她屋里头的，我永远忘不了，见了玉淑最后一面的，是她，而不是我。而这，注定会是我一生的遗憾，无法弥补。嘴角带了一丝嘲讽意味：
“这小半年的，便连搬出去的门美人都知道来看看本宫，便是做个样子也是有心的。晏容华莫不是，不敢来瞧本宫，非得缓了这许久。”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倒是未在未央宫门口候了多少时间，便见着青黛神色恭敬地请了我进去，确实是有些惊讶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今也因着这个合了几分心意么？若放在半年前，我总也想不到，我会以这样的心情来未央宫瞧她，世事无常，总是不错的理儿。
轻理衣衫，微整发髻，提裙莲步几折而进，未央宫依旧是老样子，富丽堂皇，肃穆威严，只可惜，总觉得少了人气。殿内熏的香也是极清淡的，迎面见着紫苏拿了一叠宣纸走来，她对我颔首行礼时我不慌不忙瞧了一眼，金刚经。微一凝眸，脚步未错，行至殿中对着上首女子屈膝行礼如仪：
“臣妾给皇后请安，娘娘千岁金安。臣妾将养了数月，如今已大好了，特来拜会娘娘。”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终究是在这后宫浸淫久了，又是在那凤位之上，成就了这心思剔透的人儿。嘴角依旧是那合度笑意，也不急着得了其明言，若是太过轻易了去，未免失了特别。回眸示意竹韵好生收了包好的枫露茶，起身屈膝一礼，以作跪安：
“今日倒让臣妾蹭了好茶，改明儿娘娘可别嫌臣妾叨扰，总得央了娘娘的墨宝去。臣妾先行告退，娘娘好生歇息。”
待出了未央宫，阳光刺眼得很，略有晕眩，到底是被竹韵扶住了。心里头苦笑，在永福宫里头闭了半年不出，如今竟也不习惯了，这宫里头素来瞬息万变，也不知明里暗里悄悄变了几遭，呵，有所拥有方有所担忧，如今我孑然一身，自然没了顾忌。
忽的思及前日里竹韵所报之事，微微蹙眉，提步便往毓秀宫去。抬手免了守门的内监通报的动作，兀自至偏殿，恰见着她，莞尔言：
“阿瑗做什么呢？”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好整以暇地在那儿端坐着，本以为能听着什么高论，哪怕是巧舌如簧地诡辩，那也是她的本事不是？却未料那黄氏翻来覆去便这么两句，那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不让人待见。冷冷一笑，言：
“黄淑女胆子不小，本宫问话竟也不好好作答，从一入门便絮絮叨叨这么两句，莫不是疯魔了不成？既是如此，那便禀了皇后，姑且撤了牌子，免得冲撞了圣驾。晏容华，有劳你瞧着她抄些经文静静心，若还是如今日这般，直接送去未央宫发落吧。”

【赵嫔丨永福宫连玥轩】
她依旧如往常一般的神情，可我总觉着，仿佛不一样了，却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微微摇了摇头，许是自个儿多心了也未可知。回眸望向那炭盆里头的红色，又听着她的言语，唇边笑容几不可见地一顿，俄而晕染开来，轻言：
“既是不合意的东西，早些处理了，也是个好去处，总好过日后累赘。”
那事我也听竹韵说了，那日梁王入宫的家宴上，原以为她一舞入了他眼，却未料竟是......痴心错付，阿瑗自幼被众人捧着，如何受得住这打击？可这未免不是好事，她还年轻，早些认清了，好过长痛。
“我记得你初入宫时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当时没回答，今日我便告诉你我的答案：若你依旧是那一腔情丝，注定死路，我不愿帮你。可我觉着今时今日的你，不同往日，本就是一家的，我若不向着你，还能向着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