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正值清晨时分，暖阳透过敞开的窗户在他脸上浅浅均匀铺开，温柔覆上他安静的眉眼，使之变得模糊柔和，他身体四周的尘埃在阳光中舞动，清楚明晰。
他站在迎光的位置，被镀上一层金边，神色淡淡，眸中有过尽征尘的淡然
我一抬眼，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恍如神祗降世的画面，美的不似凡世间。
那一刻，我仿佛明白了，为什么古时形容仙人下凡都是霞铺万里光芒万丈。那太神圣太震撼，美得让人折服。
我愣住，只顾呆呆地看着他，他等了一会儿，眸中出现疑惑，他再次重复一遍，“你好，请帮我办下住院手续。”
我这才回过神，忙为刚才盯着他发呆的不礼貌行为向他道歉，他只是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按照一般流程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的姓名是？”
“吴邪。”他递过他的身份证。
吴邪？天真无邪？这名字取得怎么这么不寻常？我在心里犯起嘀咕，表面上还带着标准微笑问：“那么请问您是为您的什么人办住院？刚才医生开的病情诊断书呢？”
“我自己住院，这是诊断书。”他拿出一张白纸，我看了看，重度病房。我再三确认是重度病患，忍不住震惊道：“你是重度病患？那你一个人来办手续？”
我所在的精神病院病房分轻度，中度和重度，一般重度病房住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基本上已经没法正常沟通了，可我眼前这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他面容干净笑容温和，一身很休闲的羊驼色风衣配上咖啡色围巾，走到大街上说是大学校草估计没人会怀疑，他居然是重度病患？！
他家人不管他么？放任一个精神病来办住院手续？！
尽管心里一千万个疑惑，我还是帮他办好手续，他的病房在重症病楼三楼，370，是我负责的病房，恐怕以后还能经常见到他。
帮他办好手续以后，他居然还很有礼貌地冲我微微点头，微笑道：“麻烦你了。”这更让我不相信他是个重度精神病。
他转身向大门方向走去，身形被一室金光勾勒得不甚清晰，我看着他隐隐散发着孤苦的背影，突然想起关根写的一句话，那句话是“我将余生烧成灰烬，纵百死仍不愿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气质和关根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气质很是相似。
我暗暗记住了他。
他叫，吴邪。
口天吴，天真无邪的邪。

oh my god！

5.
我在他病房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会和他交谈几句，有时只是看他躺在床上安静看书。
他看的书很杂，从游记哲学到建筑风水，我尤其喜欢他看书那样子，手上捧一本带墨香的书籍半躺着，阳光透过病房落地窗洒到脸上，染上浅浅温柔的暖意，岁月沉淀下的清俊轮廓看起来分外舒服，仅仅看着他，我都能感觉有种东西像潮水样慢慢涨起，一寸寸填满我心房。
我悲哀地发现，我好像喜欢上他了，喜欢上一个我根本就不了解的精神病人。
这个事实令我逃避，我有段时间没去他的病房，后来终于抵不过惦念去了他那儿，敲开房门，几个人站在他面前，他靠在窗旁边，留给我干净侧脸。
看到我后他略点点头，继续淡淡对那几个人道：“我说过违反规矩就应该知错，还等着我亲自上门提醒你？到王盟那领罚去，别让我再找你们来。”
“可是三爷……”有个人嗫嚅开口，被他不耐烦地打断，“别叫我三爷，你没资格这么叫了。”
那几个人明显不甘心，虽然低着头，但手都暗暗攥成拳头，他冷笑一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们还不懂我脾气？马上滚，别逼我发火。”
几人抬头对视半天终于离开，在他们路过我身边的瞬间，我听到有人嘀咕一句，“不就是继承老子基业的废物么，横什么横。”
“你瞎说什么啊，你这是诽谤！”我心下火气，不管不顾冲他们嚷道，他看我一眼道：“不关你事，你别关心。你们几个还不走？”
那几个人离去后，我进屋看他神色如常，只眼眸深处有些许疲惫。我自知不算他什么人，没资格问那是谁，倒是他主动开口，“那些家伙都不好惹，你以后别这么贸然了。”
“可是你……”我担心他，我不想看他受伤。
“我？”他倏而勾起笑容，几分苦涩几分不在意，“我死不了的，我还不能死。”
他那一刻的神色让我刻骨铭心。
那么悲凉绝望，隐约燃着微弱企盼，像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稻草苦苦挣扎，不想沉坠。
我问他为什么不想死，他扯出个苍白寡淡的笑容说：“其实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生死已经无所谓了。但我答应过一个人，我要接他回家，为了这个，我不能死。”
所以说……那个接人回家的诺言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希望吗？
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我不敢相信会有人为另外一个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可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的。
我突然发现，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与他并肩。不是我恨君生早，不是没有参与他的过去，而是到如今，恐怕再不会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他最美好的最容易相信别人的年华都停留在曾经的岁月里，而那里面，没有我。

8.
七月将末八月未始时候，他出院了。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落寞好久，内心像是被挖开一块，空荡荡地直灌冷风，无力阻止，无可奈何。
他出院那天有很多人来接他，各式各样或奢华或朴实的车子，各种各样或忠厚或谄媚的人。
我想，他身份可能远远不止他告诉我的“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那么简单，他经历过的也绝不像他轻描淡写所说那样“陷入两个生意场上死对头的竞争”。
我知道他不会完完整整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一切，我之于他或许只是萍水相逢。他愿意对我诉说，已是我求而不得之幸。
我目送载着他的奔驰绝尘而去，不知道为什么，眼泪蓦然一滴滴落下来。
回去以后，我看到自己桌子上摆着一堆书，旁边小护士说是他留给我的。我翻动书堆，全是他出过的书，摄影集，小说，散文集……有很多是最老的一版，市面上早已绝版。我心如刀绞似的痛，一个劲儿抽搐，生生犯疼。我使劲捂住自己嘴巴，控制着不呜咽出声，然而眼泪掉个不停。
这就是你留给我的东西吗？明明只是认识了几个月，明明只是人生路上的过客，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
为什么他对所有人都那么好那么善良温柔，可还是受尽磨难？为什么老天会这么不公平？！虽然他总是淡笑，但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深切痛苦根本掩不住。
听他的主治医师说他其实不适合出院，他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精神状态并不好，才入院时他面临崩溃边缘，即使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休息，精神情绪仍然不是很稳定。可是他执意要出院，说要去接一个人，完成多年的夙愿，医生没办法只能放他离开。
我知道以后没有发表看法，只是在内心默默祝愿他可以接到那人，得偿所愿，从此过上顺心如意的生活，再不会辗转反侧，在风雨飘摇中挣扎前行。
像他所说那样，一切都彻底结束了。
我和他相遇相识相处不过短短五六个月，然而就是这五六个月，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清楚感觉到自己内心有些东西在发芽，即将破土而生。
我又回到了之前平淡无奇的生活，但我知道，我已经变了。
不久后，我辞职，收拾行囊踏上旅行之路。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2015年3月5日，那年他三十八岁，看荣辱成败繁华沧桑，而我二十三，正值青春好韶华，是他开启一段征程的年纪。
遇到他之前，我在一家精神病院当护士，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在冷漠钢铁森林中疲于奔命，碌碌作活。他离开以后，我辞去清闲安稳的工作，背着包踏上旅途。
我将用脚步丈量天涯，像他曾经做的那样，沿着他留下的足迹追寻而去，感受世界的美好与沧桑。

9.
后来我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人，可是恰到好处的人，只有他一个。
我过着干净纯粹的生活，独自背包远行，从苍漠黄沙到江岸苏堤，从白山黑水到茂林修竹，我一一看过，经过，走过。我领略过黄沙肆虐的大漠风光，亦沉醉于烟柳画桥的江南春色，闲时看天上云卷云舒窗前花开花落，世界变大又变小，最后变为心底一粒朱砂。
原来行万里路，行过大江南北以后真的可以变得像他那样淡定从容，豁达寥远。他改变了我的一生，在我心里留下至死不忘的记忆，哪怕他从未知晓。
再后来我辗转抵达墨脱，那个曾多次在他作品中出现的地方，我随豪爽司机逛遍墨脱，然后买了一袋格桑花干花带回去。
格桑花在藏族文化中代表思念和幸福的祝愿。
离开墨脱以后我出了西藏，到达青海暂作停留，在青海街上一家破败小书店里我看到摄影集《白马》。
苍茫大气的封面上长白雪山巍峨绵延，大气孤独，有不属于凡尘的神圣庄严。翻开，扉页上一行瘦金体清俊挺拔。
“以梦为马，诗酒趁年华。”
摄影师名字被俊秀小楷印在硬壳封面上，干净清新的两个字，却让我红了眼眶。
吴邪。
不是关根，是吴邪。口天吴，天真无邪的邪。
历经风霜刀剑仍不改初衷的那份无邪。
我买下那本摄影集，回到简陋旅馆慢慢翻看。明明是在老旧破落的小旅馆单人间，我却恍然真的身处冰天雪地广漠雪原，看到长白风雪肆虐，他单薄孤独的消瘦背影踽踽前行，被风雪吞没。
依旧是一幅幅雪漫风吹苍凉景致，不同的是多了一丝温暖，让人觉得这透出的不是孤苦肃杀，而是三分大气七分恬淡。
摄影集倒数第二张是人物，清瘦挺拔，长身伫立，一身藏青色卫衣，在雪地里立着，只是背影。最后一张还是人物，两个人并肩而立，虽是从背面拍摄，但右边把胳膊搭在卫衣小哥肩上的那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他那个朋友，胖子。
简简单单两张照片，可以看出镜头后那个人是以怎样满足安宁的心态拍下的，连普通照片都透出他的满意安详，如释重负。
我合上摄影集往窗外看去，青海天空明净澄澈，美得令人心醉。这是我旅行途中永远难忘的一个地方，但不会是终点。我会一直走下去，安静地，独自一人走下去，直到走不动为止。
我望着干净天宇微微笑了起来。
我想我也许懂了他三十五岁那年出版的散文集最后那句话。
——原来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安静而又孤独的寂灭。
【END】
————全文完.落夙于2015.3.5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