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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眼泪
家裏有幅画，祖母和孙女一起剪著纸人，衬著晕黄的灯光，很温馨的情景。
这几天气温突然冷起来，到处找御寒的衣服，居然在妈妈的衣柜裏，找到那件老式的蓝灰色的毛线衣，简直像见到一个老朋友那样惊喜，妈妈不会知道这件毛衣的来历，也许她以为是外婆的，就像任何一件毛衣，但我知道它不是的，我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冷风中瑟缩著，蹲在四平街地上卖衣服的阿婆……
第一次回台湾时，刚考完律师考试，春风得意，回台的第一天就对外婆「黄牛」了。原本说好马上要跟表妹一起过去看她，记不清什麼原因，一直拖到第二天傍晚才去。昏黄的暮色中，外婆一个人坐在客厅，手里拿著念珠，大概边念著佛，边等著我们吧。她一头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仍是一团祥和的剪影。我心头一震，无法将流逝的岁月衔接起来，印象中外婆都将头发染得乌亮，整整齐齐地往后盘一个髻，十分精神的。八年了，我们竟然离开了这麼久，变化的岂只是外婆的白发而已？
外婆看到我们很开心，但第一句话却是：「我呒知样照亮够会骗人。」虽然像开著玩笑，语气不重，但我仍脱不了爽约的罪名，显然昨天她白等了我们一整天，年轻人总是那麼粗心，往往不经意就辜负一颗年老的企盼的心。
隔几天我带外婆去南投的阿姨家。这麼多年没见，也没有刻意做些什麼，或到什麼地方去玩，彷佛只要能相聚一起，就很开心了。临走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外婆说，等过了清明，办完一些事情，回美国前，我一定再回来看她。没想到，临时出了一些状况，我提前赶回美国，只能对外婆爽约了，那原本就不是能兑现的承诺，她都知道的。
我离开南投的那一天，天色阴阴的，似乎有股说不出的苦衷。表弟要开车载我去公路局车站搭车，车子都还未开走，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小包包忘了拿，只得又返回屋里，那短短的几分钟裏，时间是屛著呼吸的。
外婆孤伶伶地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悄悄地掉眼泪。掉泪！我愣了愣，一会儿才回过神，赶过去，蹲在她跟前安慰她。外婆是个坚强的女性，记忆中不曾看过她流眼泪。此刻我才明白，外婆其实舍不得我离开，却仍然仔细打理著心情，好让我走得没有挂碍。没想到我会在此时闯进来，一时之间，外婆有点手足无措，像是小孩子偷偷做了什麼不该做的事，而被人逮到似的，不一会儿，她赶紧拭去眼泪，问我是不是忘了什麼，有没有找到啊，脸上又露出我所熟悉的，冬日太阳一样的温暖微笑。啊，这就是我的外婆！永远把阳光留给我们，而把黯然的伤悲，偷偷留给自己。等我再出门的时候，我负荷了一颗沉重无比的心，在车上，我泪眼婆娑，一路哭回台北。
外婆孤伶伶的身影，在脑海裏驱之不去，我一心想著回台湾工作，就能就近陪她了。我辞退在中加州的工作，接受在台北的新工作，赶著办理回台湾的事宜，没想到就在我回台的前夕，台湾那边传来外婆病危的消息，果然，她还是等不及了……
在病床上，隔著氧气罩，外婆艰难地一句一句地说著，她这一生活得没有遗憾了，叫我们不要替她难过。妈妈和我搭了十几小时的飞机赶回来，此时悲从中来，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摊在旁边的行军床上。面对著气如游丝的外婆，我不知打那里来的勇气，挤出一丝微笑，对外婆说：
「恁放心，阮会当看到阿妈，就真欢喜啊，真ㄝ喔，我一直尚爱佮阿妈作阵，恁唔通烦恼阮哦。」(请放心, 别再担心我们了呵。)
即使心在淌血，还是要让您看见我的笑容，老天爷已经很宽厚了，真的，能让我再见到您，就够了，好好走吧！我送您一程……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像一副孤魂，无意识地走在繁华的台北街头，不知何去何从，没有了外婆的台北天空，似乎也不再是我的……
一天傍晚，我从四平街走过，一条街的摆满了摊子，各式各样的，我只是随意看看，没有特别要买的东西。后来我看到一条丝巾，印著毕卡索抽象画，很特别的设计，弯下身去看个仔细，不期然的，我瞥见在身旁不到十呎的地方，在冷风中瑟缩著的一个阿婆。
四周很暗，远处的路灯，隐隐地，很不清楚，阿婆的面前摆著少少几件老式的毛线衣，都规规矩矩摺好，她安静地蹲在暗处，表情不明显，也许只是木然地等待有人停下脚步。看著那张满是沧桑，刻满岁月的脸，我的心抽痛起来，面前浮起另一张慈祥的容颜，却再也看不到了……
随手拿了件灰蓝色的毛衣，匆匆付了钱，才刚起身，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走出四平街时，眼睛还是湿的，心也是湿的。
这麼多年来，那件蓝灰色的毛线衣，一直没人穿过，我不敢去穿，怕外婆和阿婆交错重叠的身影，会让我在思念的潮水中湮没，但是现在，我将它取下来，重新感受它的温厚，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暖暖的冬季。
(12.22.04)
--
~the end~
家裏有幅画，祖母和孙女一起剪著纸人，衬著晕黄的灯光，很温馨的情景。
这几天气温突然冷起来，到处找御寒的衣服，居然在妈妈的衣柜裏，找到那件老式的蓝灰色的毛线衣，简直像见到一个老朋友那样惊喜，妈妈不会知道这件毛衣的来历，也许她以为是外婆的，就像任何一件毛衣，但我知道它不是的，我不会忘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冷风中瑟缩著，蹲在四平街地上卖衣服的阿婆……
第一次回台湾时，刚考完律师考试，春风得意，回台的第一天就对外婆「黄牛」了。原本说好马上要跟表妹一起过去看她，记不清什麼原因，一直拖到第二天傍晚才去。昏黄的暮色中，外婆一个人坐在客厅，手里拿著念珠，大概边念著佛，边等著我们吧。她一头灰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仍是一团祥和的剪影。我心头一震，无法将流逝的岁月衔接起来，印象中外婆都将头发染得乌亮，整整齐齐地往后盘一个髻，十分精神的。八年了，我们竟然离开了这麼久，变化的岂只是外婆的白发而已？
外婆看到我们很开心，但第一句话却是：「我呒知样照亮够会骗人。」虽然像开著玩笑，语气不重，但我仍脱不了爽约的罪名，显然昨天她白等了我们一整天，年轻人总是那麼粗心，往往不经意就辜负一颗年老的企盼的心。
隔几天我带外婆去南投的阿姨家。这麼多年没见，也没有刻意做些什麼，或到什麼地方去玩，彷佛只要能相聚一起，就很开心了。临走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外婆说，等过了清明，办完一些事情，回美国前，我一定再回来看她。没想到，临时出了一些状况，我提前赶回美国，只能对外婆爽约了，那原本就不是能兑现的承诺，她都知道的。
我离开南投的那一天，天色阴阴的，似乎有股说不出的苦衷。表弟要开车载我去公路局车站搭车，车子都还未开走，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小包包忘了拿，只得又返回屋里，那短短的几分钟裏，时间是屛著呼吸的。
外婆孤伶伶地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悄悄地掉眼泪。掉泪！我愣了愣，一会儿才回过神，赶过去，蹲在她跟前安慰她。外婆是个坚强的女性，记忆中不曾看过她流眼泪。此刻我才明白，外婆其实舍不得我离开，却仍然仔细打理著心情，好让我走得没有挂碍。没想到我会在此时闯进来，一时之间，外婆有点手足无措，像是小孩子偷偷做了什麼不该做的事，而被人逮到似的，不一会儿，她赶紧拭去眼泪，问我是不是忘了什麼，有没有找到啊，脸上又露出我所熟悉的，冬日太阳一样的温暖微笑。啊，这就是我的外婆！永远把阳光留给我们，而把黯然的伤悲，偷偷留给自己。等我再出门的时候，我负荷了一颗沉重无比的心，在车上，我泪眼婆娑，一路哭回台北。
外婆孤伶伶的身影，在脑海裏驱之不去，我一心想著回台湾工作，就能就近陪她了。我辞退在中加州的工作，接受在台北的新工作，赶著办理回台湾的事宜，没想到就在我回台的前夕，台湾那边传来外婆病危的消息，果然，她还是等不及了……
在病床上，隔著氧气罩，外婆艰难地一句一句地说著，她这一生活得没有遗憾了，叫我们不要替她难过。妈妈和我搭了十几小时的飞机赶回来，此时悲从中来，根本站不住，整个人摊在旁边的行军床上。面对著气如游丝的外婆，我不知打那里来的勇气，挤出一丝微笑，对外婆说：
「恁放心，阮会当看到阿妈，就真欢喜啊，真ㄝ喔，我一直尚爱佮阿妈作阵，恁唔通烦恼阮哦。」(请放心, 别再担心我们了呵。)
即使心在淌血，还是要让您看见我的笑容，老天爷已经很宽厚了，真的，能让我再见到您，就够了，好好走吧！我送您一程……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像一副孤魂，无意识地走在繁华的台北街头，不知何去何从，没有了外婆的台北天空，似乎也不再是我的……
一天傍晚，我从四平街走过，一条街的摆满了摊子，各式各样的，我只是随意看看，没有特别要买的东西。后来我看到一条丝巾，印著毕卡索抽象画，很特别的设计，弯下身去看个仔细，不期然的，我瞥见在身旁不到十呎的地方，在冷风中瑟缩著的一个阿婆。
四周很暗，远处的路灯，隐隐地，很不清楚，阿婆的面前摆著少少几件老式的毛线衣，都规规矩矩摺好，她安静地蹲在暗处，表情不明显，也许只是木然地等待有人停下脚步。看著那张满是沧桑，刻满岁月的脸，我的心抽痛起来，面前浮起另一张慈祥的容颜，却再也看不到了……
随手拿了件灰蓝色的毛衣，匆匆付了钱，才刚起身，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走出四平街时，眼睛还是湿的，心也是湿的。
这麼多年来，那件蓝灰色的毛线衣，一直没人穿过，我不敢去穿，怕外婆和阿婆交错重叠的身影，会让我在思念的潮水中湮没，但是现在，我将它取下来，重新感受它的温厚，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暖暖的冬季。
(12.2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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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