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板一眼抿好了扣线，趿拉布履起身来，提着壶却愣了神儿：
得，又磕坏一把扇子。
-未及惋惜，已为他斟下一杯酽茶，自己也端起来一杯悠悠咂摸着：
暑天里，人昏沉得很。到了夜底难得捡回来几分清明，您是赶上了
-自嘲着将嘴角一提，又缩回黄花木打的圈椅里，指头闲闲打磨着扶手一块叫人摩光了的雕花。听罢，饶有兴味地往他跟前凑了凑：
这外边灯都没点起几盏，怎叫你看出是个好地方来的？

有时间清明总好过整日昏沉。
接了话尾，指尖弯曲勾过茶盏，兜兜转转圈在掌中晃荡，漾出水纹。
这茶，喝了恐怕清明的就不止夜底了。
抬眼对上凑近的面孔，从灯下昏黄探出来，倒让自己真正看了清晰。屈指桌上虚点，笑意浓烈起来眼角都有了弧度
美人，雅居，怎么不是好地方？

-电灯照的屋里很明亮，却觉得在古致的格局里显出些促狭，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却还很端正的望向他，把杯盏递了递示意以茶代酒的敬意：
“我顶喜欢看人笑的。”
-也不避讳什么，这句话很自然地就从唇齿间淌了出来，若作往时定还要伸手去抚衣抚他笑开的眼角，而今只也报以一个浅淡的笑作回应。
-倒不害臊的承下他的夸赞，镇日里古里古气惯了，少有听到这一句，笑意也明朗起来：
只可惜了美人这一说头，你来我这儿，我也不怕告诉你。外边总有人传我是只老龙头，在西洋镜下要显形的。

端起茶杯回敬过去，浓茶入口，也不禁闭了眼，果然是纯苦的滋味。
都说人笑起来是最好看的，我也喜欢。
如此评论，将自己囊括其中也不显尴尬，只定定地瞧着他嘴角浅淡的笑意，意有所指。
指腹沿着杯口打了个转儿，慢悠悠探身点上人胸口的位置
不过是陈旧地事物在这里扎了根，才得了要显型的名声。
言罢不紧不慢回身陷在座椅里，脊背弯曲好不舒坦
等撇开了那些自哀自怨地玩意儿，还是个美人。

-顺着那指头尖低眼往自己胸口瞟一眼，好像温吞自语：
你知道的，能在风月场里游走的人多半比旁人看得开些。
-很悠闲的把茶盏端到鼻底，眼观鼻，鼻观心，一口茶从喉头吞咽下腹里，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慵神阖目，眼珠滚了两滚，待再看他，像镜湖上破开一点涟漪，面上的神情也澄明许多：
只是现在见的人越多，我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太局促了。
总以嗜古自居，分明却知道这厅室之外，早就大不相同了。
-茶汤见了底，一派清亮：
你也是，不必如我这样局促，嫌茶苦就不用再饮，想好梦就不要捱到天明。
-语毕顿了一顿，徐徐说来：
若都不想，还有我作陪，这夜总不会太苦

像是一指扣开了窍，头头是道一时禁找不到话作答。呆了半响，磨蹭着十指交叠搁在膝上，舒出一口混气，低笑摆首
你这夜里越来越清明的功夫，怕是少有人及得上。
这般可说是局促，可说是固执，也可说是本心不变，意味的不同，全在你一念之差罢了
说完阖了眼，老僧入定似得
既然不要局促，那边在你这儿占处地方，做我的好梦，可否？

-端着空杯定定忘了眼窗外，月初不见月明，老鸹掠过树影，还剩下蝉鸣。于是摩挲着椅圈，搁盏笑谈：
夜里多事就是这样，说着说着，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只是我的固执同我的局促那都是自己找的，哪好连累别人来担着。
-伴着清响盏落桌面，打开一个心结却是没什么声音的。开明的挥了挥手，起身去唤人来拾掇床褥，也回头向他施礼相邀：
这有一窗竹，竹外还有一江风，我想灯影里，风过后，总有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