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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殿】♂史铁生系列.之.<<死国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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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喂BAIDU.


1楼2008-05-10 13:23回复
    来,冷气袭人地抚摸我,可能是要给我安慰。
      我说:“那,不是人你们是什么呢?”
      “你呢?你是什么?”他们说,声音和飘动都变得无比柔和。“你是什么我们
    就是什么呀,不是吗?”
      好像是这样,可是……我想了好一会儿说:“可是我有点糊涂。对不起,你们
    能不能提醒我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还有我,都是什么?”
      就是这时候,他们说了(传布了)一个词。这个词不能写,这个词没有形象,这
    个词只能以他们的方式传布,在生之中没有与其对应的声音和文字、这个词的意思
    大致上就是“死灵”,就是死之中的存在。死之中“灵”的体现。就像人,是生之
    中“灵”的形态。
      他们镶嵌在黑暗里,遍布于无限中,唯思想的呼唤使他们显现。他们的形象略
    显灰白,近似于光明中的照片底版,但无定形,就像变幻的云,就像深夜的梦,甚
    至像沉思,像猜想,忧虑,像意识的流动不可以固定,但可以捕捉。他们随心所欲
    有着自己的形态,各具风流。
      “死灵。”我把那个词翻译成光明那边的语言。
      “死灵?”他们模仿着说,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在那边,”我说,“叫生灵,或者,叫生命。”
      “生灵,或者生命。那边?那边是什么?”
      “是生。是光明。是人间。”
      我感到他们又都有些惊慌。
      “怎么了,你们怕什么?”
      “你总说‘人’。‘人’是传说中的一种炽热、明朗、恐怖的东西。”
      我问:“是不是相当于那边所说的‘鬼’呢?”
      “不不,‘鬼’虽然也是传说,但那是我们所崇敬的。魔鬼,冷峻幽暗,可以
    保佑我们……”
      “我懂了,‘鬼’相当于那边所敬仰的‘神’。”
      他们又笑起来:“不不不,‘神’是多么平庸! 你可不要随便乱说谁是神,那
    是对死灵的轻蔑。”
      我有点迷惑,不再说什么。
      他们却似乎快活,飘飘荡荡地互相交流。
      一个说:“太奇妙了,这真是一件从未有过的事。”
      另一个说:“看来真有另一种存在,死之前,灵魂已经存在。”
      我心里暗笑:你们可真会说废话。
      又一个说:“是的,否则无法解释。也许,死之前,灵魂就已经在一种强大的
    光明之中,在那儿也有一个世界。所以……所以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一个说:“他从那儿来吗?我们,是不是都曾经在那儿呢?”
      另一个说:“会不会就是我们猜测的那种。‘白洞’呢?有强大的发散力,使
    任何东西都不能回归,一切都在发散、扩展、飘离、飞逝,时间在那儿永远朝着一
    个方向,不可逆返……他会不会就是从那儿来呢?”
      他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在我身边飘来飘去。
      “要是那样的话,他,”他们指着我说,“他也许是有欲望的吧?”
      他们更加激动了,上下翻飞,浪一样起伏涌动。
      很久他们才稍稍平静了些。一个死灵对我说:“你是不是要睡一会儿?”
      “是呀,”我说,“你们把我搞得好累呀。”
      “他累了。”“他说他累了。”“他说他要睡一会儿了。”“那就是说,他还
    没有圆满。”“就是说,有可能他还残存着欲望。”……他们好像互相传布着一个
    可喜可贺的消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那就让他睡吧,”他们压低声音说,“我们走。”
      “好了,你睡吧。”他们轻声对我说。
      我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没有梦,一点儿梦都不来,无知无觉一片空无,什
    么都没有。
      一点梦都没有,一点感觉都没有,醒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曾睡。并不曾睡却又怎
    么知道是醒来了呢?我坐在那儿呆想,才发现那是因为刚才和现在的感觉衔接不上,
    当中似有一个间断,有过一段感觉空白,这空白延续了多久呢?无从判断。只有感
    觉又恢复了之后,才能推断刚才我是睡了,而那一段空白永远地丢失了。
      这有点像生和死的逻辑。我记得活着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睡了不
    再醒来,我怎么能知道我是睡了呢?如果我死了就是无穷无尽的虚无,又怎么能证
    


    3楼2008-05-10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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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交欢。”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
      沛的河流两岸,像节日一样聚众交欢。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
      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欲望。这样的事在死国的
      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
      要请教:做爱,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
      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
      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
      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
      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
      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满并不
      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满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荡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色绸缎婉蜒林间,
      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干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
      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欢。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吸吮,
      浪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腰鼓臀叠胸交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
      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欢。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
        “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
      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
      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
      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
      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满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满……”MS汉道,“它让我们丢失了欲望。欲望!”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
      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
      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
      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
      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
      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脱成规,但是摆脱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
      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 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
      一个环,圆满,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欲望!
      欲望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欲望,没有惊奇,没有激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满。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
      


      6楼2008-05-10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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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
        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交欢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胸交股却似
        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吟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
        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练。

          “你们干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欲望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
        “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
        丧失了欲望,可怎么回到欲望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
        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
        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身轻如风,行走如思,水复山
        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
        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
        他伟大的馈赠,举国庆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欢,是呀,我们疯狂地享受欢乐,
        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问的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
        .都停止在圆满上……不错,我们饱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
        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
        样充满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
        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满,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
        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动和兴奋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
        一时的,不足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
        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
        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
        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满是可能的吗:麻烦就出
        在这儿,圆满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

          “可这就是欲望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
        欲望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欲望着欲望,恰恰是因为没有欲望。”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欲望着欲望,恰恰也就有了欲望。”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迷惑地摇摇头。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吹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
        热的身体还保留着欲望,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满所诱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
        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诱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
        忧全知全能更具诱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
        唯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
        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
        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欲望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
        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7楼2008-05-10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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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白,心里仿佛荡开一股暖流,亲
          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
          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
          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楞楞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
          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肉体也正从黑暗中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
          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
          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
          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
          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欲望……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着黑暗,风声扫荡寂静。我的身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
          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
          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
          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到
          欲望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呵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水?”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
            夕阳的光芒,一大片,血红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
          搭无一搭地喘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强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呵,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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