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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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在杭州也算是记载在册的大户,府邸规制不小,亭台轩榭曲水假山应有尽有,皆具江南园林之秀美精巧,一步一景,一景一感。正厅后是厢房沿回廊排布,廊中空地四节花木,更有歇脚小亭,临水而建,檀木小桌漆朱红,同色质小凳环置,偶有闲情于其中抚琴吟诗,皆可为一番乐事。自亭东去,取道铺石,尽目见三层小筑,独立于幽静处,除日常作业,鲜有人往。
常家时有接待达官显贵,是以特建此不菲小楼居于后院,虽没什么人气,也不及前院气派,但清净雅致,可从西窗观景,遂用此筑作为客房。
这楼本来荒置许久,今日匆匆打扫毕,门前小厮扫了昨夜的落花,做着最后的打理。
一边扫着一边往旁边挪着,一个没注意就猛地被迎面奔来的人撞到在地,刚抬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呵斥,便被那人满是戾气的眼神吓得一个哆嗦。
“不长眼睛的狗东西。”
那人说着,从他手上踩了过去。
小厮痛得惊呼一声,却不敢奈他如何,这打狗还得看主人。
失暴者在门口缓了缓气,轻手轻脚推开门,吱呀声在此刻寂静的院里显得分外刺耳。
然而那方才还凶相毕露的人却换了恭敬的面色,维诺谦卑地佝身提着气儿小跑进去。
一楼空空,他便上了二楼,二楼依旧无人,他便上了三楼。
三楼是房间,靠西侧一角的门半开。
在外敲了敲门,听得三声脆响,他才推门走了进去。
依旧是插屏挡住屋内隔开所有景象,他偏爱的格局。
“说吧。”
插屏内侧传出一个声音来,懒懒散散漫不经心。
“常昊灵企图推脱婚事,及其不愿娶怀玉。”
“下棋走心点,这是瞧不起我?”
友人一番半抱怨半调侃的话传入耳中,他合上书,搁在一旁,笑言:“不敢不敢,既然于兄不满,这书不看也罢。”
友人一脸无奈摇头,靠着软垫,敲了敲骨扇道:“你要输了。”
男子这才细细打量棋局,白子将黑子围的水泄不通。
“围猎还有网开一面,于兄招招致命,不留后路?”
“棋局棋局,我的局从来只杀人。”友人轻描淡写地带过。
男子闻言,抬头看他几眼,手里的黑子捏了半晌,迟迟不落。
“杀人用局?好雅兴。”
友人挑眉,算作默认。
“相比之下,置之死地不觉无趣么?”
“你小心夜长梦多。”友人嘴边笑意深长,意有所指。
男子随意落棋,有意无意略过友人的话。
“困兽之斗。”
友人显然没了兴致,奚落一句后,颔首瞄了棋局,随后徒然瞪着眼。
男子将手里多余的棋子扔回棋盆,不再搭理对面人见鬼的表情,继续对屋内跪拜者问话。
一番话问下来,大致也了解了情况,料定这婚事常昊灵赖不掉后,男子才从一边搁置茶具的小桌上拈起一张红柬,正楷小字密密麻麻。
另一只搭在棋盆边缘的手被黑漆衬成莹润的珍珠白,过于纤长。
“八月十五是中秋,中秋后三日,宜嫁娶。”
他起身,踱步出了屏风,松开拿捏请柬的手指,薄薄纸张飘落在男子靴边,色泽分外招眼。
“在此之前,我且在这儿住下罢。”
友人挑开珠帘,望去,道:“再晚些,可从这儿看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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昊灵被罚紧闭抄书,虽然俗套,但还是费了一整日的世间才勉强完成,打小受罚,罚着罚着也就罚出心得来了。
好容易傍晚时分步出屋门,饭都没吃就往对面冲,宣灵的屋子就在湖对面,不近不远。
宣灵房门紧闭,昨晚被砸碎的东西都已清理干净后她便将自己锁在屋内,不吃不喝不见人,连常夫人都吃了闭门羹。
纵使了解宣灵脾性的昊灵这次也把不准她的心绪了,以往再大的事她也不会为难自己身子。
昊灵有些胆怯,不知道敲门好还是不敲门,虽然他并不知晓敲门后宣灵会冷眼相向还是哭闹耍泼,但无论哪种他心里都是不好受的。
微蜷的手指抵在门上犹豫良久,始终敲不下去。
“你在怕什么?”
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昊灵看去,暗去的光影中,倚栏而立的少年嘴角似乎有些讥诮的笑意。
昊灵五指在袖中捏拳,骨节摩擦的脆响,困在心底的狂怒的自己似要冲开禁锢。
“悲哀。”兮悦收起那抹并未维持多久的笑,恢复了面无表情,直起身来转身离开。
“站住!”
声音不大,却攫住了兮悦离去的步伐。
昊灵一拳砸在门框上,瞬息腾飞的木屑揉进血肉模糊的骨节,恰如温润表皮下满腔隐忍的怨气,渐渐攒成滔天怒意。
“悲哀?别忘了,那个曾跪在市集任人践踏的人,似乎是你?”
兮悦敛目,杀机渐起。
眼瞅着两人就要打起来,宣灵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推开,推得快且狠,一声巨响。
两人猛地回头,看见宣灵冷着脸,双手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
“我以为你是来找我的,没想到,你是来砸门的,你就这点出息,把不满发泄在下人身上。十六年,我活了十六年才认清了你,原来你那温润如玉的表象都是装给我看的。现在,装不下去了。”
“兮悦,你下去,我替我哥给你道歉。”
宣灵说完,又扣上了门,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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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筑闲坐看戏的男子放下珠帘,阖眸,挥灭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