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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到一只鹤子～☆

“王耀同志，来喝些伏特加吧。”
伊万躺在两根紧贴的树杈之间，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混合着深秋水底淤泥与落叶的气息漫入肺腔。手里的小瓶子里的伏特加已经接近瓶底，他左手捏着细脖子瓶颈对着月光仔细端详，琥珀色的雾气附上瓶壁，漏进几丝不浓稠的星光。身旁的东方人半坐着不答话，伊万真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微微侧过身，却看见那人半阖着的眸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在黑夜里像两洼潭水。
“你见过寄居于树上的原始人喝伏特加么，而且我可不想像你那样醉了以后说胡话。”
“我可没醉。”伊万往王耀半坐着的地方挪动了一下，举着瓶子晃了晃。“我可是为你好啊，王耀同志。要是想在这种野外生存下去，首先要储存热量才行，更何况你那点小身板。”
“我的身板一点也不小，伊万同志。”东方人白了一眼憨笑着的青年，嘴里吐出的白雾散开，熏模糊了棱角分明的脸颊。“这只是我们东方人的特点而已，长得像您那样虎背熊腰的人着实有些罕见。”
他可从没想过今晚会在荒郊野岭里度过。伊万带领着他抄了一条近路，却不曾料想这山林里岔路口纷杂，越走越糊涂。直到皎洁的月盘爬上了天幕正中央，伊万才抱歉地摊开手，说王耀同志我们怕是迷路了。王耀赌气地翻了翻身，堆积在粗壮树枝上的残叶在身下窸窣作响，脸侧枕着的左手有些麻木，他换了个姿势平躺在树杈之间，瞥了一眼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的伊万。
“你小心一会儿摔下去，我可不会负责把你拉上来。”他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放心吧，不用你拉。”身后传来斯拉夫人爽朗的笑声，“我说过，从小在这林子里长大的人是没有哪棵树没爬过的。你瞧那边——对，就是那个方向。没有火光看不清楚，但我记得那是我小时候经常爬的一棵树，它的树干可粗啦，那浓密的叶子里几乎可以藏下两个人！”
他顺着伊万手指向的方向，眯起眼睛竟真看见了一颗树的轮廓，粗壮的树杈陷进黑暗里影影绰绰，想必曾是孩子们最喜爱的藏身之处。身旁的青年又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如何发现了它，又如何在捉迷藏游戏中屡次夺得桂冠...他们靠的似乎有些太近了，王耀甚至能感觉到那条围巾起伏的褶皱，伊万嘴里呼出的热气含住他的耳廓，熏得耳根有些泛红。
“就是您这样熟悉路径的人才带领着我迷了路。”东方人说话的时候打了个哆嗦，他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懊恼竟然没有吃午饭就赶出来了。“原本我还盼望着晚上会有红菜汤呢，都被伊万同志搞砸了。”
“所以我才让你喝些伏特加填饱肚子啊。”伊万说着固执地将瓶子塞进王耀手里，然后转过身不给他回绝的机会。“你不是学医的么，怎么连人是铁饭是钢的道理都不懂？”
东方人看了一眼瓶子里剩余的液体，然后仰起脖子对着瓶口灌了下去。辛辣的气息在舌尖缭绕，混杂着粮食谷物的醇香冲入喉咙。他抹了一把鼻头沁出的汗滴，心想原来伏特加也不过如此，还没有自己家里酿的白酒烈。
每到霜降时节，母亲就会从酒窖里端出隔年酿好的白酒。酒未入口先醉人，她却从不让王耀碰那酒罐子，说是孩子可不能喝酒，会喝成傻子的。粮食堆积的香气塞满了衣褶间，馋嘴的小孩子只能咽着口水深吸一口气，将那挟裹着秋凉的酒香送入鼻腔。母亲也不喝酒，只是端一碗放在往年父亲吃饭的位置，用筷子轻敲碗边喃喃自语，说今年好不容易丰收啦，你也该回家喝上两碗咯。这天上的玉汁琼露再多，也不如咱们家自己酿的酒，你看耀也不小了都能帮着我酿酒啦...
王耀眨了眨眼睛，微咸水域中的月亮轮廓恢复了清晰。
“怎么样？”伊万笑着问他，“暖和多了吧。”
“暖和多了。”他感觉两颊烧了起来，肚子里被温热的琥珀色液体填满，没忍住打出一个带着酒气的饱嗝。“不过还是白酒好喝。”
其实他压根就没喝过什么白酒。伏特加的后劲还不小，他看见稀朗的星空摇曳着下坠，在视野里旋转成一团水雾。东方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视线却还是混浊不堪，几点星辰像远处摇曳的灯火，他还以为是军营的篝火。
“哟，不常见。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质疑伏特加。”伊万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分出一小截围替东方人围上，王耀的身体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别躲闪啊，王耀同志。我知道你们东方人规矩多，但我们是战友，不是吗？战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就像亲人们一样...”
他在说亲人这个词的时候用了重音，显得有些滑稽。
视线越过白桦林苍劲的枝桠，抛向暗黛色的穹际。清冷稀疏的几颗星里有一颗脱颖而出，那大概是北极星，为迷途者指引着方向。忽然视野里有一颗亮光顺着天幕滑落，拖长着白色的尾巴，只维持了短短两秒就殆尽在山坡那头。
“王耀同志你听没听过一个传说？”他蜷缩着膝盖，伸了伸有些酸痛的手臂。“据说地上每当有一个人死去，天上就会有一颗星星滑落。世界上有多少人，天幕上就镶嵌着多少颗星星，它们的命运紧紧相连。”
“这简直是胡扯。”东方人干笑了几声，用一种‘这只有小孩子才会信吧’的神色盯着他。“照伊万同志这样说，在现在的战争时期岂不是应该天天下流星雨？”
“想必你是痛恨战争的了。”伊万蹙着的眉宇间有几分少见的认真。王耀听到这话，也跟着愣住了，一瞬间有东西哽在了喉咙口。“作为一个战士，你有资格痛恨战争。”
“不...老实说，我也不知道。”王耀如实回答道，“战争必然是场灾难，它夺走了许多人的一切...它是个令人厌恶的扒手。可是我却痛恨不起来它，因为有它的存在只是为了更久远的和平，这比任何一点都重要。就像日出的边缘，黎明之前的黑暗是最漫长最难熬的，但是我们的等待是为了明天的太阳...”
东方人没有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说起了断断续续的中文，掺杂着几句带着中|国口音的俄语，拼拼凑凑起来，才勉强听得清越来越小的声音。他吐出的气息里有着强烈的酒气，大着舌头吐字不太清晰，伊万听得一头雾水。
不久伊万的肩膀处感到了隐隐压力。他悄悄侧过脸，发现东方人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伏特加的小瓶子。他的睡姿可真是不像话。青年努力憋住笑，轻手轻脚地将那人手里紧握的瓶子取下来，然后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起他的睡颜。
伊万第一次离一个异乡人这样近，近到看得清那人微颤眼睑处垂下的眼睫。
真像两片蝴蝶的翅羽，在青年淡漠的眉眼间停留，一小阵风就会将它们带去天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是不是会沾染上星光？他想着。原来人们的睡颜可以这样恬静，就好像战火从不曾存在过一样。战争就是潜伏在草丛里的雄狮，它可以不在你面前抛头露面，你却能从千里之外的某个角落听见它的怒吼，炸弹与履带滚过的声音传得很远，没有几个人会在战争的年月里睡得安稳。不少人就像现在的伊万一样，在漫长无光的黑夜里侧枕着手臂辗转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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