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全
穿过层云的阳光透过边框雕花的镶玻璃格子窗毫无保留洒进了南屋，窗子外是院子围成的四方的天。玉全立在那窗子旁，他望着院门口守着的两个便衣的日本特务，——也许并不是日本特务，只是同他一样的为着权和势也走了这条不知前途的崎岖小径的中国人，——忽地怨恨起这洒在他身上也洒在他们身上的阳光来。他呼啦一下子拉下了悬在窗上的百叶帘，久未清理的竹叶片上的灰落了他满头满肩。
他于是退开了窗旁，墙边迎门的条案上放着一台做工考究的留声机，看铭文好像是米国货。他摸了摸留声机上金色的喇叭转身去翻从戏班里带出的箱子，却发现竟没有随身带着的唱片。
那箱子里有什么呢？他出来得那样急，逃也似的，只带了几件平日里穿的半旧的长衫，而这长衫，据他这几天里唯一见过的日本人冈山长官说，日后也是用不到了。说是等他做了会长，自然会有官中发的制服。——不对，出了正蒙班，哪里还分什么官中私房呢？他怔了半刻，而后随意从桌上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颤巍巍的手划燃了一根火柴点上，烟雾一缕缕散开落下，渐渐就和满室的灰尘合成了一气。

石玉全
玉全坐在条案旁的凳子上，手中的烟卷燃了大半截，灼得手指有点生疼的刺痛。烟灰落在长衫摆上，烫出几点烟痕又很快冷了下来。他的手无来由地抖了一抖把那烟头扔在地上，好像是因着春寒料峭的寒战似的。他立起身，踉跄着向百叶窗下班驳的日影摸去，像带了枷锁的囚徒般的跌跌撞撞。
他不由记起了师伯保释出狱那天的模样，叩门声就在这时也笃笃响起。他因这响动又猛而抖了一抖。他霍地拉起了窗前的帘子，透过窗子看见了门前的人。他很不自在地笑了笑，极快极轻地他说：
“进吧，门没栓。”@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负手过去，拣起时新的报纸随意翻了翻。日本人前几天才创刊的东荣晚报上将沦陷区苍凉的实景鼓吹得一片升平，连那又是麸又是糠，牲口也不吃的混合面儿——他们管它叫“共和面”，——都成了战利者对奴隶的大方的施舍。
他有些惶惑。其实原本上抗金兵是他最爱的一出戏，西皮慢板的唱腔和着裂帛一般激昂的胡琴声愈显得坚定决绝，多美；女将梁红玉台上举手投足的身段间柔中带刚，多美。可他却鬼迷了心窍，害得一向傲骨立世的师伯受尽了屈辱，害得他从小长大的正蒙班鸟兽散空，还教这样美的唱段在这城里成了禁腔。
他一向是这样：心里乱了，手上就也忙起来。他于是把粗粗翻过的报纸沓成一摞放在一旁，又一份份地拆开来叠成书似的一般大小。就在这一叠一放之间，他看见了一张小报上大字标题写着：名伶甘苦与皇军达成维护大东亚共荣之友好共识。
他惊诧地瞪起了眼，直觉是师伯见了这满纸胡言的报道必定气得手颤，可他转而却忽地心里一惊，倘若这半个月的牢狱之灾真的改变了师伯，那会长的位子，还轮得到自己么？毕竟在这乱世里，还余下哪个人没有变化呢？
他隐约听见小燕在后面说了什么。没有听清。于是他含混地“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报纸扣在一边道：
“这地界只有你肯来了。坐吧。”@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仍旧抬了头高高地向房梁看去。他识字其实不多，可因着那一句衣服的话却忽地想起了一句连诗题也忘了的诗，叫做“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他至今不愿相信也不愿承认连青翘就是他的生身母亲，然而他总这样不经意就记起了她十数年间为他裁衣服时的难得的温和。他原本觉着小燕是孤女，这样就像他一般也是个可怜人。可如今呢，她有意无意反和连青翘串成了一气，总惹他的难得的愧疚出来作怪。
他恨这愧疚，他于是也恨起了小燕。
他恶声道：
“你早该先管好自己，我的事和你什么干系！”@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总觉着小燕同旧日里不太相同了，她的“一念之间”的论断有点像曾经教会学校里女孩们唱诗时他偶尔听清的甚么“善恶祸福只在一念”。不过教会是不会阻止任何人的忏悔的，小燕不同，她的话句句是他的立场，给了他重重一击，教他很快清醒到现实来。然而这话音一落屋子里便是久久的无声冷寂，他忽而被这冷寂闹得一阵阵地不自在，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儿，他平日其实是喜静的。
“傻孩子，”
他半晌叹了一句：
“这世上，没有谁理应去把旁人的事担在自己肩上。该是你的命，才要你去受着。”@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从小燕的话里隐约听出了什么，他其实是享受这种旁人注目的感觉的。这种感觉教他有几分从前甘苦在台上扮贵妃时一般的自负。——该死，怎么才把连青翘的阴影甩开去，又想起了甘苦呢？
他又摆摆头努力也把甘苦忘了，抬头来望着小燕失笑。这一笑不打紧，话里不觉却添了几分莫名的轻佻和癫态：
“我从来不管你做甚么的，是你三番五次一直来瞧我。你说，这是凭什么呢？”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小燕等她答话，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的目光是这样锐利而热切，好像溺水的人望着那根岸边的稻草一样。@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望着她的眼神只觉有几分眼熟，好像他曾经亲眼看见过的甘玉宁捏着两页薄薄的信纸，一面看一面痴痴地笑似的。听闻那信是辛家的少爷写的，他同一班学戏的小子扒着窗户透过灯影去瞧，那纸上尽是骨力遒劲的柳体楷书，不过他总觉得男人不该总写楷字的，每日里循规蹈矩没得失了潇洒气度。他于是教那些男孩子们拿小石子儿向窗里的桌子上砍，甘玉宁于是才觉察到窗前围了这一群人，她又气又恼，一把把烛台掼在人群里，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的衣裳就给烧了个不大不小的洞。他战战兢兢地把这洞拿给连青翘去看，连青翘冷着脸问了缘由，却只叹了口气，甚么也没再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你大了。女孩子大了，就大不同了。”
半晌无言，他于是又问，——很踌躇地，却拿了几分生硬的怕人的语气掩饰住地问：
“你觉得呢？你觉得你于我，是如丁香姑娘一样的过客么？”
@魅一蓝色妖姬 我拖了好久

石玉全
听了那答话，——其实那话是不甚合他心意的，然而他实在是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得连不满的气力也没有了，——于是他不知喜悲地笑了笑：
“是，那也好吧。你记着吗？原来连老板最爱唱那出霸王别姬，后来不在台上唱了，就在班子里唱。我一向很敬佩虞姬的，可她却死了。”
@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只觉那句“心肠软”像是讥讽的芒刺刺在他的心里，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儿，最后坐在了墙边的一把太师椅上，故作轻松地太极似的反问：
“那么你呢？”
他有意地把话问得含混不清，不明了究竟他是惧她红颜薄命毁了他的斗志、抑或怕她菩萨心肠不满他的无情。他此刻又有点后悔了，不知是悔那出卖亲长的叛国之举，还是悔此刻这不经考虑就应允了的，闹得彼此不快的轻率见面，然而不管是哪个，小燕刚才说得对，已然如此，就没有退路了。@魅一蓝色妖姬

石玉全
他定定注视着脚前的一方地，原本扣着椅子把手的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忽地抬起向下一击，和梨木椅子撞出闷闷地一响。他又抬了头，嘴角噙着是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
“说得好！透彻。戏台上下的人和物，哪个又有心肠呢？没了心肠，自然也不懂什么‘惜惺惺、怜同命’了。“@魅一蓝色妖姬

看的好揪心，但是好带感！

白驹过隙尚碎心，青丝及腰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