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告别仪式非常冗长，但听说已经是很节简的了。人们列队成一个圈，围绕着保温棺缓缓的旋转，外边响着两串鞭炮，一串噼里啪啦，一串是一声一声的巨响，如同决绝的子弹，打进我们的耳膜。烟越来越浓，熏着相当难受，然而这样我都没有眼泪，我看到人们抹着眼泪，心里凉凉的，平静而豁朗。我隔着烟雾，一眼、一眼地把爷爷印在脑海里，然后像子弹一样决绝地把头扭过去了，接过爷爷的遗像。灵儿在旁边哭，眼睛通红。

现在在候灰室里，很多人抽烟，还有人在搓麻将，我忍着。姑婆信天主，我们的供案上有香炉，昨晚她吩咐我们撤掉，说不能让爷爷天主和佛祖的路都不上了，何况爷爷自小是信天主的。其实我没听说爷爷信什么，后来也证实爷爷什么都不信，但当时就很着急，因为如果爷爷是信天主的我们用香火祭拜这么久真的是亵渎了。在告别仪式上，其实我什么也没想，俗话说心诚则灵，但我原是什么都不信的，于我而言信仰存在是或然存在，如果我临时要信一个祝祷也实在是很不虔诚，万一神灵降下惩罚呢？爷爷不能去往天国或极乐呢？何况神灵也很苦恼吧，这里有祈求天主的，有拜愿佛祖的，谁该带走爷爷呢？

很多本家的亲戚看着我，仿佛要在我眼里找到眼泪，但我并不悲痛。我不好奇于生前的幻影，也不恐惧死后的虚妄。妈妈在一旁和我聊天，跟我说要阳光，说健康就是最大的幸福。我突然开口：“其实如果换做是我的话，如果八年前知道会拖这么久，会花这么多钱，会让奶奶变成这样，我当时就去了。”真的，人终究有一死，这八年也验证了，我们是怎样的爱爷爷，不离不弃。但就因如此，换做是我才实在不忍心让这些人辛劳痛苦至此，我如果要死，能做的就是让爱我的人少上八年煎熬。“我没有说爷爷求生有什么错…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都应该去求…”我望着人群，“但如果是我。”

等待是漫长的，其实我本以为自己能亲手把爷爷一寸，一寸的推进焚尸炉。那个时候的心态会是怎么样呢？姑婆起来和父亲说话，我突然发现他们竟是一般高。结婚照上那个白净挺拔的男人呢？载着我骑车去幼儿园，在杭州把我顶在头上的父亲呢？他砸在我身上的拳头不是非常有力吗？怎么会面容松弛，眼底风霜？怎么会如此低矮，四肢粗短？我一下子被酸楚击中了，只能倔强地把头扭过去，努力控制眼部的肌肉，但泪水还是出来了。

原来我不是不会悲痛，只是爷爷熬的太久了，久到这八年我所有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一个人向死亡迈步，垂垂老去。然而这个人还是如此的爱你，你也爱他。在记忆里爷爷黑发精铄的模样早就消磨殆尽，然而父亲的精神还如此清晰。自我记事以来，已看了十年，然后爷爷去了，面黑微瘪，鞋底的莲花纹对着我，推去焚尸炉了。我又要看多久我的父亲呢？三十年？四十年？我不比儿时，记忆会有所模糊，一寸一寸地把时光记住，我又能撑到什么时候，才泪流满面？

眼前都是人，心里是山水的幻影。那山水本来是那样墨色累累，在岁月的刀光剑影里，一层，一层地淡去，最终会消失在象征虚无的空白中，他们是破空而去，还是化于无形？我不知道，我不信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