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篇幻暝决意
章之一 匣
红绡帐启拔步床、揽翠屏掩玲珑香。一间布置精美的卧室，此刻几个人影正在动手拆卸搬动屋里的陈设。
“少主，这个匣子也要搬走吗？要不要奴婢把里面的东西清理一下？”说话的是一个黄衫红裙的丫鬟，正擦拭着一口放在房间角落的红木匣子。少主的房间里怎么有一口满是灰尘的匣子？放在这么靠里的角落，也难怪平时打扫都未发现。小丫鬟捂住口鼻，对着扬起的灰尘连连皱眉。
听得丫鬟询问，屋中一人侧过身来。只见其身着罗兰长裙，下摆及地；外披露肩上襦，广袖覆腰；臂环紫红纱帔，飘逸曳尘。长发披肩，独留两缕鬓下掩腮；秋水无波，恰似看破万般红尘。肤润欺玉，颜妍胜花。此般佳人，天下无二，正是幻暝界少主——柳梦璃。
侧眼望向那口木匣，这重振幻暝界的强力少主，竟略为一怔。向来处变不惊的秋瞳中涟漪乍显，又立时掩去。
“不必了。把它给我。”梦璃伸出手去，接过丫鬟擦净的木匣，抱在怀中，转身继续指挥仆从清理家具。
那几个搬卸的丫鬟仆从，净是手脚麻利之人。不出多时，已将房中一切收拾停当。“把这些东西都搬到浣梦殿去。”梦璃吩咐道。“是，少主。”众人尽皆搬抬着物品退出，房中只剩下梦璃一人。
莲步轻移，梦璃走到屋中唯一没有拆卸的床边，展衣坐下。纤纤玉手抚摸着红木匣子上的暗纹雕花，竟有沧桑之感。
存在的，不能抹杀。该面对的，无法逃避。时光荏苒，自己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就诀别吧。
摩挲匣面的葱指，立时用力启开盖子，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
匣中所放，乃是一把雕花箜篌。琴身古色古香，颇有些年头。琴柱上雕有细小花纹，做工极为精巧。梦璃拿起箜篌，匣中还有一个菱形的香囊，扑面的幽香正是来自于此。“想不到还有香味啊。”梦璃兀自感慨，用另一只手拾起香囊，指尖轻轻触摸缎面上的绣纹，良久，复又放下。回手抚摸箜篌曲木，无意中触动琴弦，铮然发声。有多久没有弹奏过了？自从与琼华一战，幻暝元气大损，听从母亲之命，执掌族中大小事务，这箜篌便收在匣中，再未碰过。若非今日整理家居，准备搬入浣梦殿而翻将出来，只怕自己都要忘了吧。
忘了么？
纤指舞动，乐音顿时从弦间指缝流出。
手指仿佛着了魔，自顾自地弹奏起来，脑中一片空白。然而只是片刻，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诸多画面争先恐后地在眼前一一闪现。
寿阳城、八公山、即墨、居巢、琼华派……
待梦璃回过神来，一曲早已终了。只是她的眼神，不复平静。
放得下，是箜篌；放不下，是箜篌也记得的故事。
将箜篌收入匣中，梦璃站起身，心中已有了打算。
只是她并没有注意到，刚刚曲终之时，分明有一个黑衣白发的伟岸身影，在门外转身离去。

序篇没什么特别要改的，埋了伏笔，后面会用起来

第一篇青峦重逢
章之四 重逢
气虹交缠，梦璃如坠云中，只觉身体被气流托起，穿过虚空往人界而去。待眼前氤氲散开，视野重复清明，只见周围青翠满目，花香蝶舞，耳边似有流水潺潺之声。微风拂面，梦璃神色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心中却清楚地知道：此刻已经身在人间了。
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再回人间，已是百年。
世道沧桑，瞬息万变。
今始赴约，故人安在？
梦璃伸手抚向悬在腰间的香囊。此次入人界，她只带了两物，除了雕花箜篌，便是这亲制的寿阳香囊。寿阳之香闻名已久，梦璃更是制香妙手，这香囊虽历经百年，却仍然幽香暗溢，萦绕满怀。直若这满腹心思，不曾舍弃，更添新念。
只是香犹在，人已非。身在幻瞑界时，一心想着重返人间；然此刻如愿以偿，却又觉着有点点紧张不安。
梦璃深吸一口气，闭目暗自运功调息，想借此稍稍平复纷乱的情绪。已太久未在人间行走，身心也要调理一下，适应这久违的环境。
孰料气息刚走转一个轮回，梦璃立时睁开凤目，心中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惊喜。
不会有错，梦见樽！
天河！
菱纱！
紫英！
无声唤着刻骨铭心的名字，满腔喜悦化作热泪盈睫。
梦璃回来了！
------
是日，风和日丽。
青鸾峰上，雾气缭绕。但见层峦叠翠，银瀑挂壁；听闻飞鸟嬉戏，流水长吟。
藤萝盘结的悬崖边上，有一人背负剑匣迎风而立。蓝白衣衫、银发碧冠，衣袂翩飞处，直如谪仙、欲乘风归去。
此人身后几步，有一女子，广袖长裙、红帛环臂，面容装扮与梦璃分毫不差。
不远处的树阴下，一双青莲绣鞋轻移踟蹰。梦璃循着梦见樽的气息，急急穿过树林溪涧，到得这青峰崖前，一眼便看见那熟悉已极的身影。
慕容紫英！
故人终于望在眼中，心里千般话语万种滋味涌将上来，只觉立时塞得满满的，却不知应该先挑出哪一句来说。
正思量间，梦见樽所化的人形感应到梦璃的气息，顷刻烟消云散，化作尘埃随风而逝。
“……你来了。”没有回头，只是银发轻扬。
熟悉的嗓音，多了几分岁月沉淀的持重，依然的干脆利落。
还是那个紫英啊，虽然青丝尽染霜华。所以梦璃纷乱的心也理出了个头绪，满腹的言语到嘴边化作一句：“紫英……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不过是梦吗？昔之韶华，今已白首，脑中回响的沧桑话语，不禁勾起梦璃的诸多慨叹，脸上哀伤之色难以掩饰。
“你……他们等你很久了，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先回剑冢……”
不等梦璃回过神来，紫英右手捏决一挥，一道紫影破云而来，正是当年不周山上所获之魔剑。紫英轻轻一跃，踏于剑上，凝神间，已御剑而去。
聚散有缘。梦璃转过身，看到身后有一座木屋，屋前赫然有两座坟墓。
难道……
梦璃疾奔过去，见一座坟前的墓碑上并无只字，当是空坟，而另一座坟前碑上，则分明刻着“爱妻韩菱纱之墓”几个大字，望舒剑斜斜插在一旁。
慢慢俯下身，梦璃伸出手，颤抖着，抚向望舒冰蓝的剑身。
菱纱，终究是无缘，再见你一面么？
梦璃正自悲戚，忽然听见背后传来门开的“吱嘎”声，忍不住站起身转头看去。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依然单纯率真的脸，只是双目紧闭。微风过处，带起梦璃身上独有的香味，这张脸的主人似乎也闻到了这熟悉的味道，一边深呼吸，一边露出一个嘴角上翘的表情。
“梦璃，你终于回来了。”
“是的，梦璃回来了，云公子。”

章之五 百年
多少次，午夜梦回，独自神伤；多少次，凭栏倚望，自嗟愁肠。还以为得不到，所以早已从容放下；才明白未拿起，冰封也不能断了思量。
纵是百年时光，沧桑变换，改得了容颜，改不了人心。虽然之前也曾无数次设想过与天河再会的情形，只是，真见着了，才发现，那些设想，都离现实差之千里，毫无意义。
那一头碎发，和肩头皮毛一起，轻舞荡漾；那浓眉、那鼻梁，那睫毛、那嘴唇，那张明亮如昔的脸庞……恍惚间就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寿阳柳府的那个夜晚，眼前的人困在“千华灵幻之阵”中，大声对自己喊：“喂~~~前面的人~~~这么大的雾，我们好像迷路了~你知不知道出口在哪？”
出口就在这里，云公子——梦璃在心里无言的对答，见天河向前伸出手试探，立即伸手扶住。
“梦璃，真的是你啊。为什么不叫我天河呢？”天河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梦璃肩上。
“我……天河。”听到眼前的人问起，梦璃才惊觉自己方才见到这萦绕在心的人儿时，恍惚间竟有隔世初见之感，情不自禁就叫出了当年第一次相遇时的称谓。立时双颊飞红，别过脸去。
天河只感觉到梦璃动了动，以为自己手重捏疼了她，忙把手拿开，急急道：“梦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听到天河的话，梦璃有些不解地转过头来，见天河始终双目紧闭，心里顿觉不安，忙问道：“天河，你的眼睛怎么了？”
“哦，你说这个啊？”天河挠挠头道，“那是我当初用天河剑和后羿射日弓射毁琼华派的时候，被燃烧的火球晃花了眼，后来就看不见啦。”
天河说得平淡，在梦璃听来，却是暗自心惊。当年梦璃忆起自己的身世，独自回到幻瞑界，后又临危受命，掌管梦貘族，自此与天河等人再无联络，所以有很多事都不知情。虽在幻瞑界对琼华天崩一事略有耳闻，却不知道天河竟因此双目失明。想来与自己分别之后，天河他们定有许多惊心动魄的经历，情切之下，急忙问道：“我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你离开后……”天河顿了一下，似在回忆，“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呢。”
梦璃微怔，猛然醒悟当初一别已有百年之久，期间自然有很多事情，自己唐突相问，要天河如何回答？于是连忙又道：“梦璃实在问得唐突了，天河不必急着回答。”
天河却摆了摆手道：“你不问，我也要说呢。就怕你不想听。自你走后，我时时想着你回来，什么事都记在脑子里，等着能一件一件说给你听。现在你回来了，要不赶快趁记得的时候说出来，我怕一时高兴全都忘了，多可惜啊。”
看着天河一脸认真的表情，梦璃心下又是欢喜又是感动，轻声道：“那你快说给我听啊。”
---------------
天河对梦璃说起百年间的往事，确如尽皆谨记于心般，娓娓道来，有条不紊。
说到离开幻瞑界后菱纱身体状况日渐恶劣，梦璃心下忧戚；说到紫英研究宗炼长老手记所得，并无良方，梦璃一如当年天河、紫英般失望；说到天河下定决心再上琼华派，与玄霄、夙瑶对决，梦璃暗自紧张；说到琼华飞升失败，玄霄、夙瑶等琼华弟子尽皆受罚东海，梦璃不住慨叹；说到天河为救琼华山下百姓不惜逆天改命、以己之躯承受神器之威而至目盲，梦璃又是心痛又是叹服，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天河的眼眉道：“天河为黎民百姓争取天道之心，梦璃好生敬佩！”
“梦璃，”天河轻握住梦璃的手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善良、最温柔的女孩子。那个时候如果你在我身边的话，一定也会支持我这样做吧。”
梦璃低下头，扪心自问：如果我当时在天河身边，会忍心看着他冒险射毁琼华吗？却找不出答案。
一时无言。
天河没有听到梦璃的回答，以为是在催促自己继续讲下去，于是又接着道：
“后来我和菱纱、紫英带着望舒剑回到青鸾峰。菱纱的身体渐渐好了些，不会那样常常昏倒了。但紫英不愿意留下来，说是要设法光复琼华派。他走之前，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说要看着菱纱嫁给我……”
“我跟他说我会保护菱纱一生一世的，永远也不分离。他告诉我既然这样我就娶了菱纱，菱纱就嫁给我了，然后我们就可以一生一世不分离了。我看菱纱也不反对的样子，就同意了……”
“再后来我和菱纱，还有化作你的样子的梦见樽就一直生活在这里。一开始菱纱总是嫌我眼睛看不见，什么也不让我做，就让我呆在屋里。可是这样实在太无聊了，我总想出去。虽然我看不见了，但是我的耳朵很灵的，整天听到外面山猪叫，心痒死了。那个时候只有梦见樽陪着我，她身上有一股和你很像的味道，香香的，闻着就让人心安……”
“可没过多久，菱纱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一开始我还帮她运功调息，但后来她似乎在躲着我，也不要我帮她运功了。后来紫英来了，他说琼华气数已尽，再无复兴之日，他只能造一座什么“剑种”，就是剑的坟，收藏琼华众弟子之佩剑。那天他和菱纱单独说了很久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再后来没过多久，菱纱就死了……”
“菱纱死之前跟我说，他们一族以盗墓为业，本就寿命有限，而且她这些年过得很开心，叫我不要为她难过。她说遇到我、紫英还有你是她此生最幸运的事，叫我不要忘了十九之期。她还说等你回来了，要我好好待你……”
“时间过得很快，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在青鸾峰上的生活，当然还有梦见樽陪着我。紫英偶尔也会来看我。一开始他还不放心我一个人去猎山猪，说我看不见会出意外。我就告诉他我从小在青鸾峰长大，这里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知道的……”
“十九年很快就过去了，那年我和紫英一起去昆仑山找你。琼华派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只能在附近找。可是我们整整在昆仑山上转了一年，也没有见到你的影子……”
“三十八年的时候，我们又去了昆仑山，结果还是没看到你。紫英说琼华已毁，不知道幻瞑界还有没有别的通道可以到达人间，就算有，也不一定还在昆仑了。我说就算出口已经不在昆仑山了，你也一定会回来的，而且只要你来了人间，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后来紫英来青鸾峰的时候更少了。有一次他告诉我，说我几十年来相貌都未变过。他提起当年在不周山与衔烛之龙的遭遇，说那条龙所说的‘与阎王开的玩笑’多半就是附在我身上的神龙之息掩去了我的生魂之气，致使阴吏无法找到我的存在，让我有了长生不老之身……”
“之后的时间里，我一直在等着你回来。每过十九年，我们还是会去昆仑山找你。只是紫英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我跟他说，我既然能活这么久，就是要等到你回来，结果只听到他叹气的声音……”
“最后就是今天，紫英来了，又走了，然后我就闻到你的味道，就推门出门来了。果然是你回来啦！”
听完天河长长的叙述，梦璃心中百味杂陈，兀自感慨，正不知如何言语，忽听到“咕咕咕”的声音。
只见天河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怎么就饿了？原来梦璃回来了，一高兴，肚子也饿得快了。”
“呵——”梦璃忍不住掩面而笑，忽然发现自己和天河已经在门前站了许久，竟浑然不觉。
“进屋去吃东西吧，还有半只烤猪，很好吃的。”天河推开门道。
“嗯，梦璃也想尝尝天河的手艺。”

章之六 决定
梦璃进屋一看，发现这间小木屋由两个房间组成。外间的屋较小，放着一张小方桌，两个凳子，一扇木柜，旁边还有一张不大的木榻，显得有些拥挤。天河径直走到桌前，擦了擦凳子，招呼梦璃坐下，全然不似看不见的样子。梦璃刚坐下，天河从木柜中取出半只烤猪，色泽金黄，皮焦肉嫩，香味扑鼻，十分诱人。
“梦璃，你尝尝看。”天河用小刀割下一块猪腿肉，递给梦璃。
梦璃先是一愣，看看天河一脸期待的表情和紧闭的双眼，犹豫了一下，才接过那大片腿肉，轻轻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怎么样？”天河一激动叠声问了两遍，紧张兴奋溢于言表。
“嗯，脂香肉美，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入口即化……”梦璃认真地选择着措词。
“总之好不好吃呢？梦璃你别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话，我听不大懂。”天河有些急切地道。
“很好吃，梦璃没有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真的吗？其实刚烤熟的时候热乎乎的更好吃。”天河高兴地挠了挠头。
“你不是饿了吗？你也吃啊。”
“嗯。”天河点了点头，用刀削了烤肉，坐下大嚼起来。
见天河吃得津津有味，梦璃放下手中的肉，专注地看起来。
有多久，没这样注视过他了？已经算不过来。能够如此恣意享受口中的美味，这般单纯平和的幸福……只有他可以历经百年，依旧纤尘不染吧？
“梦璃，你怎么不吃了？”天河停下动作，问道。
“我吃饱了。”梦璃一惊，回过神来，忙答道。在人间的时候，梦璃一直不近荤腥，后来在幻瞑界百年，更是习惯了食梦嗜甜的生活。现在突然要吃烤肉，只是不忍拂了天河的好意，尝了一口便再难下咽。
“怎么你们女孩子都吃那么少，真搞不懂。”天河嘀咕着，继续大块朵颐。
梦璃闻言笑了笑，转头看到里间掩着的房门，随口问道：“天河，里面的房间是用来干什么的？”
“里面是……菱纱的房间，还有……爹的灵位……也在里面。”天河含着满嘴的烤肉含糊不清地答道。
“菱纱的房间？”梦璃一怔，问道：“那你睡哪里？”
“我睡这里啊，”天河咽下嘴里的肉，往房间里那张木榻的方向指了指说，“这里只有里面那一张大床，我就让给菱纱睡了，还有梦见樽也在里面休息。”
梦璃低下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天河又说道：“后来菱纱不在了，就只有梦见樽在里面住。现在你回来了，就用里面的房间吧。放心，虽然爹爹的灵位在里面，但是他从来不会吵人的。”
天河没有听到梦璃的回应，良久，只闻得一声叹息。其中意味，复杂难明。
天河听到这声叹息，却是心中“咯噔”一下，忙问道：“梦璃，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我说过要保护你和菱纱一生一世的，现在菱纱不在了，只有你了，我不想、不想……”一时情急，竟也话不顺口了。
“我……”看到天河皱着眉头，神色焦急，梦璃实在不忍心说出让他失望的话。只能别过螓首，目光无意识地在屋内流转，忽又觉得如果能就这样和天河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坐在一张桌子旁，分食一只烤猪，心中便再无遗憾了。正有些恍惚，又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践约而归，幻瞑界族人还等着自己继任族长之位，结果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梦璃，你说话啊！”天河按捺不住，一下子站起来，伸手想抓住梦璃的肩膀。
梦璃转过身，由得天河握住自己的肩，却再不愿看他的焦灼，索性闭了眼。一片黑暗之中，不禁想到天河百年来，居然都是这样过的，心中痛惜莫名。以前还有菱纱陪着他，后来却只剩下不能思、不能言的梦见樽了。梦见樽本是思念所化，说到底只是个人心中的执念而已，这几十年来，天河其实是单纯靠着自己的信念，一个人走过来的。想到此处，梦璃再不能强自镇静，握住肩头天河的手，只希望时光止步，此刻永恒。
“梦璃，你是不是……”久久没有听到梦璃的声音，天河愈发不安，心从来没有那么重过，不断下沉、下沉，总也到不了底，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啊——”天河一时激动，手上不自觉地加了力道，梦璃忍不住轻吟出声。
“梦璃，你，不要不说话啊！”天河只觉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也顾不得梦璃吃痛了。
身痛，心更痛。梦璃咬着唇，脑中晃过梦貘族人的身影，晃过奚仲的身影，晃过婵幽的身影。突然想起临行之前，奚仲对自己说：“倘若什么时候少主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便依了自己想法，放下些包袱，但得逍遥时日，却可以此生无憾”。突然想起母亲最后的交待：“我更希望看到你回来的时候真的是放下人间一切，了无遗憾。所以，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原来，你们已经想到这么多。
心中一股感动的暖流涌过，凝作眼角的一滴泪滑落。凤目重启，歉意地抚着天河的脸道：“天河，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那你还会离开吗？”天河抓着梦璃的手，不肯放开。
“梦璃不会再让天河一个人寂寞了。”一字一字说完这句话，看着天河露出的笑脸，梦璃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章之十一 猎猪
夜幕下的紫云架，像一只巨大的野兽，蛰伏在天地间，静谧又让人心悸。这个山脚与西侧的山脉相接，处在犄角的地方，到了晚上雾气凝重，阴冷潮湿。不知是夜深还是露重，平常在夏夜可以听见的蝉叫虫鸣，此刻却一概没有，四周静得有点吓人。
天河完全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反正他也看不见，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并不大。听梦璃说这里看不到星星，索性也不去管到底是什么时辰，只凭感觉找了个下风的地方，拔出天河剑，开始动手挖起土来。
“天河，你这是？”梦璃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用剑来撬土挖泥，一时有些发愣。
“挖陷阱啊！”天河愉快地说，“晚上抓山猪，这个法子最好了。我们站在下风向，它闻不到我们的气息。呆会儿我把它引来，它就会傻傻地跌到坑里，到时候就可以轻松地把它抓住了！”
梦璃闻言，又有些好奇又有些好笑，干脆就在一旁看着天河忙活。
不知是因为天河剑很锋利，还是因为天河驾轻就熟，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不多时，一个陷坑就挖好了。天河跳到坑外，拍了拍土，又用脚量了量陷坑的大小，似乎颇为满意，转身对梦璃说：“梦璃，你能不能帮我找些树枝来掩盖陷阱？我对这周围不太熟悉。”
梦璃在一旁看着天河忙了半天，也觉得有些兴起，听天河这么一说，立时应了一声，走到旁边的小树林里，手掌翻飞，几道紫光射出，“噼哩啪啦”掉了一地树枝，都拾了起来，抱到陷坑旁边。
天河道了声谢，挑出几根长的树枝，比划了一下搭在坑上，然后把余下细小的枝叶随意铺在上面。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梦璃在一旁问道。
“没有了。你在一旁等着，看我怎么把山猪引出来。”天河站起身，走到陷阱前方，清了清嗓子，突然“哦咿哦咿”地叫了起来。
梦璃听得有些纳闷，天河转过头来小声对她说：“我在学母山猪叫，这样可以把公山猪引出来。”说完转过头，更大声地叫起来。
梦璃闻言，在一旁屏息凝神，等着山猪出现。没过多久，远处的草丛树影突然晃了几下，就听到一个急促的“嗒嗒嗒”的声音传来，夹杂着草叶摩擦的“沙沙”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由远及近。
梦璃正欲出言提醒，天河突然一闪身避到一旁，还没有等梦璃反应过来，就听见“啪嚓”的枝条折断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闷响，一些细小的枝叶淅淅簌簌地往下掉。
坑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梦璃正想上去察看，天河灵活地窜到前面，拔剑往下一刺。“哦咿——”一声尖叫炸响开来，坑里的山猪又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没有了动静。
--------------
梦璃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捕猎的场面，刚刚山猪临死前的惨叫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待天河喜滋滋地一边念叨着“有烤猪吃了”一边把猪拖出陷坑，剥皮去脏收拾停当，用剑从头到尾穿了，转身对自己说“梦璃，你帮我找些柴火来吧”，才怔了一下，回过神来。
“好。”梦璃在周围找了些干枯的树枝草叶，聚成一堆，用火折子点了。天河找了两个树杈，插在火堆两边，把穿好的山猪架在上面烤起来。
天河一边翻烤着山猪，一边和梦璃说着他烤猪的诀窍。刚开始的时候火不能太旺了啊，快烤熟的时候手不能停啊，总之是一套一套的，听得梦璃的心也慢慢恢复平静，望着火光的双眼也渐渐迷离起来。
“梦璃，尝尝看怎么样了。”天河用小刀割下猪腿上的一小块肉，递给梦璃。
梦璃接过肉，有些烫手。嘟着嘴吹了吹热气，升腾香味立时四溢开来，比起之前在青鸾峰木屋里吃的烤猪，有过之而无不及。放到嘴里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分外美味。
“怎么样，烤好了吗？”
“嗯，皮焦肉嫩，刚刚好。”
天河自己也尝了一片，觉得满意了，把树杈移了移，离开火堆，烤好的猪搭在上面晾着，对梦璃说：“现在是最好吃的时候，多吃点儿。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梦璃接过小刀，自己动手切了片肉。天河直接用手撕下一只猪腿，大口嚼起来。
二人正吃得兴起，突然一阵狂风袭来，火堆顿时一暗，梦璃正要转身看发生了什么，天河已把手里的肉扔在一边，抱着梦璃往侧面的草丛滚了过去。
火堆侧面是一个小斜坡，生长着茂盛的野草。大概是天河用力太大了些，两人滚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停下来。梦璃支起身体抬头往火堆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们站在火堆旁边，在火光的映照下，地上的影子显得更加巨大、怪异。

章之十八 夜话
用过晚饭之后，紫英安排梦璃、天河早早地休息。
天河一沾到床铺，立刻沉沉睡去。梦璃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床整了整衣服，走出房间。
出了房门，是一条青石甬道。整个剑冢除了顶上的石剑，大部分结构都隐埋在地下，主要是用青石垒砌。之前紫英引领二人进入了剑冢，通过石座边上的入口进入，穿过几条相连的甬道下到这一层，用过饭之后就带他们到了各自的卧室，并没有四处参观。所以梦璃也不清楚这剑冢到底有几层，有多大，只是在甬道中随处走走。
周围很安静。因为是在地下，比地上的黑夜更加沉寂。顺着甬道往前走了一小会儿，看到一条向左走的岔道，是之前紫英带他们走过来的路。再往前走，甬道的尽头是一间不大的斗室。斗室墙上刻着一些花纹，很像是剑上的纹饰。
梦璃走近了一些，好观赏这些刻纹。虽然是刻在坚硬的青石上，纹饰线条却非常流畅。细细辨认，流水云纹、蟠龙螭纹、走兽虎纹、飞禽羽纹……每一幅，仿佛都有生命一般，在墙上静静地流转，无声地诉说着刻下它们的人，当时的心情。
梦璃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勾勒着一片云纹的轮廓。
轻盈、流畅、灵动、自由。
正是天边的云，洒脱不羁、来去自如。
-------------------------
“梦璃，你在这里做什么？”
梦璃正有些分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不禁一惊。
收回手，转过身，看着那个银丝蓝衫的身影，站在斗室的另一边。
雪色的头发，在青石的房间里，映出淡淡的青灰。发丝微掩的脸庞，清朗俊秀、一如往昔。
时间的轨迹，终究只沉淀在眼里。岁月的刻印，全都被埋藏进心底。
本来到嘴边顺理成章的一句“抱歉，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在视线接触到那两道剑眉之间的一点阴影时，毅然换作了另外的字眼——
“紫英，我们，永远都是挚友吧？”
“当然。”眉间的阴影闪烁，换了一个疑问的角度。“梦璃，你——”
“紫英，我想再问你一遍，”梦璃阻了紫英的话头，悠悠道，“这些年来，过得可好？”
“我已经说过了，无所谓好或不好。”紫英淡淡地道。
“因为人生一场虚空大梦吗？所以不管是好梦还是噩梦，都无关紧要吗？”梦璃低下头，轻抚着自己的发丝，道，“如果人生只是一场梦，彼此活在对方的梦中，那么有一天，梦醒了，我们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怎么会？总会有人记得你，知道你存在过。”紫英的脸上，有黯淡的表情闪过。
“既然会记得梦的过程，那还会对梦的结局毫不在意吗？既然有记得的人，记得的东西，那还会对自己不想看到的结果无动于衷吗？”梦璃抬起头，望着紫英。
“不是——”紫英的语调突然拔高，又立时降下来。
“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惟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持重的声音，却透出一丝动摇。
“也许一切的一切，上天都早有安排。”梦璃沉吟道，“因缘际会，缘起缘灭。百年前，我的记忆复苏的时候，不得不和天河，还有你们分开。那时，我觉得人和人的缘分真是注定的，上天要收回的时候，一时一刻都不会多等……很多东西，等到失去的时候，才知道它的珍贵。却在懂得它的珍贵的时候，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幻瞑一别，我以为此生已经不可能再见到你们——但是此刻，我们不就在一起吗？”
“我——”紫英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那眉间的阴影，更深了。
“紫英，这百年里，我与族中长老一起全心全力执掌梦貘一族，幻瞑界始有中兴之象。但当我看到这雕花箜篌，弹奏之时，心中却没有族人。奚仲将军曾跟我说，与身俱来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最想要的。所以，虽然我并不确定我能做到什么，但我想，任性一次。”梦璃轻抚着箜篌梁柱，说到。
“你决定一直陪在天河身边，不再回幻瞑界了吗？”
“我决定，不再让天河一个人寂寞了。”
------------------------------
当太阳破云而出的时候，新的一天开始了。
梦璃一行从剑冢出来，准备出发去寿阳。
天河照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紫英整了整背上的剑匣，手一挥，魔剑落在脚边。
梦璃走在最后。
离开青石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住，没有回头。
“梦璃，快来，我们准备走了。”天河拔出剑，叫道。
“好。”梦璃走出剑冢，抬头就看到，晨曦沐浴下，天河、紫英的背影。
金色的轮廓，耀眼夺目。
梦璃突然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满满地堵在胸口。
“天河、紫英，我们走吧。”
风声乍起，三人御剑飞上天空。
剑冢在身后，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

玥儿辛苦

顶一下

章之二十 故宅
“梦璃，不要难过。虽然柳波波、柳波母去世了，但是还有我和紫英在啊。我们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对吧，紫英？”天河伸出手，轻轻握住梦璃的双肩。
“生死乃人之常理，二老寿终正寝，你也不必太过悲伤。节哀吧。”紫英道。
“嗯……谢谢你们。”梦璃稍稍收敛心神，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抬头道，“天河、紫英，一起来参观我的家吧。”
天河一听要逛柳府，顿时来了兴致：“紫英，上次你和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看看梦璃的家吧？这宅子真的很大哦，我曾经在这里迷路了好久呢！”
“是吗？那就有请梦璃带路了。”紫英应道。
虽然花园荒芜日久，但是整个宅邸并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的布局，都和百年前一样。
所以，当梦璃走在干净的石径上的时候，有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大厅、书房、西厢、东厢……打开每一扇门，都有一段尘封的记忆浮出水面；推开每一扇窗，都有一段鲜活的时光化为泡影。
而当梦璃穿过大片空余枝干、斑驳苍劲的桃林，推开自己的房门的时候，真切地感到这座大院的时间，停留在了自己离去的那一刻。
青花白瓷的笔洗，装着八分满的清水。
没有用完的半截烟墨，还静静地搁在玄砂砚台上。
…………
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也许只要走到桌边拿起笔，自小亲近的丫鬟就会突然从门外走进来，大声说：“小姐，老爷、夫人叫禄蓉来请您过去。”
也许……只是也许。
一百年，独一无二的百年，我在幻瞑，不在柳府。
所以这一切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吧。
--------------------------------------
“梦璃，你怎么了？”察觉到梦璃久久未再开口说话，天河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天河。”梦璃转身走到门口，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吗，就是在这房门外呢。”
“当然记得了~”天河回想起过去的事，微笑着道，“梦璃布下‘千华灵幻之阵’，让我和菱纱绕了好半天啊。”
“那是梦璃一时玩闹心起，天河现在还记着啊？”
“是、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要怪梦璃布下那个阵，我是说那个阵挺难出去的……啊，也不是，那个阵虽然有点难，不过还是挺有意思的，就是那些灯笼打在身上有点疼……啊、不，其实也没那么痛，我皮比较厚……”
“噗——”看着天河忙着辩解，急得脸红耳赤、手脚无措的样子，梦璃忍不住笑出声来。
“其实就是我太笨了。”听见梦璃的笑声，天河挠了挠头，笑着道。
“天河不是笨，天河是大智若愚啊。”梦璃道。
“大知若鱼？我跟鱼有什么关系？”天河一本正经地问道。
“跟鱼没关系，就是说天河聪明得像傻瓜一样。”梦璃突然玩闹心起。
“什么聪明又像傻瓜？梦璃，你在欺负我听不懂吗？紫英，你告诉我，大知若鱼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紫英看看眼角含笑的梦璃，又看看一脸委屈不服的天河，实在对这种微妙的气氛没辙，只得道，“梦璃说的也不是完全不对……”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以前在琼华上早课的时候明明讲过成语，你都没听过吗？”
“早课？是不是大家一起坐在蒲团上，有个师兄在那里念着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天河努力地回忆了半天，道，“那个师兄支支吾吾讲的什么我完全没听懂，所以每次都睡着了……”
“云、天、河！”
“啊！紫英你又生气哪？都百年前的事了……”
“紫英不要生气，”梦璃笑道，“我以前答应过要教天河认字识词的，是我没做好。”
“嗯，梦璃，你现在也可以教我嘛。梦璃教我东西，我从来不会睡着的。”天河赶忙应道。
紫英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两人：怎么过了一百年，还是这个样子？
-------------------
“天河、紫英，晚上就住在我家吧。”梦璃止住笑，道，“刚刚看过的几间厢房都可以用，一会儿出去购置些必需品，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好啊。”天河高兴地应道。
“嗯。”紫英也应道。

路过

已观

→_→本子，我没想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