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
梦境中的树木,总是缀满繁硕的花朵,皎洁得如同月色,细碎的丹色花蕊,是少女指尖一点豆蔻嫣红。洁白的花瓣纷扬而下,燕地飞雪般凉薄的旖旎。
树前设着祭坛,焚烧松柏枝叶的烟雾在悠长肃穆的颂歌中徐徐上升。低沉的祷告声交织在鸣奏着的《甘棠》里。人们感念召伯的恩泽,因而敬重他休憩过的树。虔诚的祷告或许传到了天上,树下却不可能再有召伯了。
嬴政很多次梦见甘棠,尽管他从未见过这种树。关于它的一切都来自于燕丹的描述。有它出现的梦总是沉静而哀伤,不同于后来那些浸淫着鲜血铁锈气息的梦噩。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燕丹轻声哼唱着《甘棠》,一字一句,吐词清晰,优美的眼眸半阖着,视线落在空中,仿佛正举头仰望飘飞的甘棠落英。幼时的嬴政并不懂得对方迷离忧思的原因,只执着于捕捉那被烛火勾勒出金红轮廓的脸庞,有一种稍纵即逝的美丽。
后来燕丹又一次唱起那首歌时,嬴政才明白,他是在思念着蓟城。那个对他没有多少生养之恩,却在一昧地索求着这个年轻太子回报的地方。燕丹没有拒绝,他如同一只作为献祭的大鸟,义无反顾地扑身向甘棠前祭坛的火焰中。
那是燕丹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唱那支歌。歌罢,他说:“天若雨粟,马若生角,汝可反耳。”对方只是平静地垂下头,应道:“诺。”他曾沉迷于这一时的柔服,却不知那只是决意冲破桎梏,走向自己所选择结局的自知之明。
嬴政构筑的笼子没能囚住这只鸟儿。它身披华美的羽毛,却不是为了在凤凰台上起舞,而是为了赶赴一场极寒之地的火祭。
某一天,燕丹从他身边消失了,再回来时,匣中仅盛着他的头颅。牺牲祭礼的余烬。
甘棠盛开过的宫宇成了废墟。
后来嬴政的御花园里,栽种了六国的奇花异草,但他极少去看。
他依旧会梦见甘棠,却从未梦见过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