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盛而将消，躁鸣仍在耳，朝议归来，足行在路，热气腾腾，汗流浃背，大道夹路，偏种垂树，某欲学众人沿茵而行，奈官袍加身，恐扰民不安，只得于骄阳炽日下，端行。
巧取巷里，绕远而路阴凉，远瞧一车马堵塞路间，有侍旁立，怪耳，异耳，诸事多看多听，勿多问，言多必失，从侧绕之，却被人拦。
眉眼沉毅，官服亦可狐假虎威，欲阻者，多乃权贵。
“敢问郎君尊姓？”

那边我翘首以望，却不想这边有人已自投罗网。大热天的，京官儿出行，不兴车马，像是个守规矩的人。然而官服在身，这阵仗，也不是个低调的人。怪。
听着动静，甩下一干思量，不慌不忙挪出了舆轿，在他面前露了正脸。笑意盈颊，满面春风。出言，女子声线，有得天独厚的玲珑婉转，可教沉鱼出听。
：免尊，姓谢。
也不追究他方才张口一声郎君的莽撞之失，横竖我这谢字一出口，御史台的聪明人嘛，就能猜出我身份了。举头而望，炎阳高悬，秋老虎的威力太大，这儿着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儿。
：天热，康庄大道不好走吧？林御史且随我去茶馆子歇歇？
说罢，微侧过脸，眯眼看他。说得好听，请他歇歇。可他点头也好摇头也罢，这事儿，由得他么？

诧之异之，然只好垂手行礼。
“公主殿下。”
只瞧骏马，与垂帘，瑰材究奇，窈窕繁华，眼观三分，便有定断。
掖庭之上，重轩三阶，帝嗣添一二，华宫赏万千，纵高座悬刃，若求若甘者万众不多。未知帝女，列星何路。
瓦舍隐蔽半身，其势低，有所用者位矮。肱骨之臣在上，半曝于日半陷于尘，是以云泥之别，权在一念，某是也，尔亦是也。
“康庄坦而晒，小径弯而荫，二者不可得兼，是以皆难行。倒是茶馆可坐可饮，半路良地，某承公主好意，歇一歇脚。”

：免礼，外头不兴这些个。
噼里啪啦一堆大道小道的论述半听半不听的，反正我没兴趣在烈日下头兜搭他。转身便入了茶馆子的门。兀自寻个靠里头靠墙角的位置坐下了，谈正事的时候，也到了。
：坐吧。
打发走了我这边跟的侍从，谈话自在些。两下里落座，因着想谈话时辰不多，故而只是叫了几道不荤不素的小碟。学了些许男人谈事的态度，主动斟满两杯茶，好让他没机会打岔。
：还未祝贺林御史高迁。
：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二取其一，先干为敬。茶涩，我喝不惯，仰头一尽，惹得我眉间折了几道褶子。
：今儿来的意思，简单来说，就是给你送份贺仪。
茶馆子里三教九流都有，吵嚷不绝于耳。不禁提了声量，好让他听得更清楚些。
：我瞧方才御史爱走正道，投你所好，所以送的，是条大道。通天之道。

这茶馆小，胜在贡便利，敬跟身后，不发一言，落在次座。点食，上茶，任公主颐指。诚惶诚恐，某为天家臣，担不得公主玉手亲斟，又况无功不受禄，我之俯仰上下为帝，不为公主之谋僚，眉间成川，尽饮。
非贡中精品，涩而无香，所幸者，陋室蔽日，尚有馨香。
“女郎高赞。杯茶足矣，某已心领。”
行端坐正，不漏端倪，不出马脚，华山一路，蓬山亦无多，青鸟殷勤，只为探看，何处可投机而取巧，可垫脚而着，只手遮天。是旁人予的，便是刀上鱼肉，可杀，可生，只不由己。
“某无双翅，通不得天。”
缓而定的，摇头。

他出言之快，实在让我意外。微愕，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真的，特别，特别，特别的，正经古板。
一个回合不到便受挫，着实扫脸。愈发有了成事的决心，决不气馁。扯扯嘴角，又露出得体而善意的笑。
：何必拒绝得如此干脆。
举杯再饮，以定神心。借此罅隙，调言辞，以迎合，他人之胃。
：我又不强求御史做些有悖人伦的事儿，御史何不按捺性子，听我一言？
古板之人，最爱遵循那些个死理。那好，我就从礼开始。你懂理循礼，自然应当明白，违逆，就真真儿是大逆不道了。
：天子即位既久，皇嗣未立。悬而不决，自然易引众觊觎。现下里，御史明白的，谁有意，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朝堂的事儿我不大懂，可自古从来不乏爱兴风作浪的。我想应当也是一个理儿。横竖邪不压正，得有人出言攘之，以正视听。
：乌台，当仁不让。

拒关郅恽，断栏朱云，方为守责，守言恪心，列登麒麟，亦为臣表，旁人多称某迂板，却不言愚涩，是以，心生异感，猜之二三，却无定论，颔首垂听。
“女郎请简言，此处陋室，多留无益。”
窗半开，荫霭浮云，万里生阴，迢迢落景，行人舒容，堂内垂罗半生渍，一如窗楞剪影，翳在面上，斑点落落。
“皇嗣不息，内宫不充，自当择秀，毓秀婉约者，承皇恩，分雨露，而散叶。某之责，定上言，此亦中宫份内，女郎可往趋，进言。”
“然，帝胄幼，立子一事，可缓缓而行矣。”

他的忠告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浑身不舒坦。我这儿耳提面命的叫你上纲上线规规矩矩办事，就是有人说我管的忒宽，也没人敢说我这话说的不对。读书人，尊孔孟，循周礼，逼你表个态拥护嫡长继承制，就是被人听着，哪儿哪儿也挑不出错来。只是一个符节御史，这样谨慎，就怕行差踏错的性子……与我设想的愚忠而耿直，并不是那么契合。转眼间包袱又都丢给了我，我无可奈何，露出点苦笑的意思。冥顽不灵，这不好。但想笼住御史台，除了他，也没别的法子。
：林御史这话说到我心坎儿里去了。
故意避开了什么开枝散叶充液内庭的场面话，说句实诚话，我真不在乎这个。枝叶再多，不可承天命，没什么用处，和我打不着竿子。况且朝廷这儿的北伐，整顿吏治，诸事繁多，哪一样不要银子？皇父心里有成算，内庭的开销，少一笔是一笔，没那个必要担心。我就抓着他最后一句，做文章。
方才话说的急，有点口干舌燥，嗓子里灌上一口茶，这才算缓和了些。眉间的忧虑因着他最后一句话而消失殆尽。
：好一个缓缓而行，我也是这个意思。但若是有人按捺不住……
：御史不进言，谁来绝了他们的心思？
：羽林军？尚书省？还是门下呀？
乌台嘛，说得不好听点，里头的都是乌鸦嘴。给你个朝堂上说话的机会，就一个要求要你说实话，你还不好好干，想怎么的？

茶非好茶，菜自不提，皆不再动。茶馆遍滥，非王侯贵胄所来之地，大堂讥吵，鱼龙混杂，不时有人探头探脑，窥向此处。官服惹眼，索性并无人敢临近就座，此处临窗，后无厢房，某等二人，也压低声线，恐旁人偏听，只取片言，兴风作浪。
“帝之左右，均责无旁贷，尚书、门下，谏于上，亦为其本分。”
朝中与内廷，于表，干系不大，于内，千丝万缕。立子，忠心为君多是冠冕堂皇，甚而，是为族为顶上之人便利开刀。
“且无人当头，提立子一事，某无须多此一举。”
稳稳开口，五年可磨一剑，况人。

：御史何必避重就轻呢……上谏何劳御史大驾？
兜圈子没意思，我不大喜欢这样迂来绕去。话我说的很明白，立嗣是国本，不容混淆。士族制肘，权利倾轧，可从长计议，收权拢威。但若能左右立嗣，那他们未免管得太宽了。帝王无可奈何，有时说不响嘴，这光景，忠心为国的臣子，就该仗义执言。尤其是林无踪这样木讷古板而奉命直言的，不说话，对得起领的一千石俸禄？
：门下责封驳，尚书执常政，只有御史台……纠劾官吏，肃正纲纪。
：多此一举何解？食君之禄，便要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倘天子身侧，鼠辈横行，符节御史焉能作壁上观？
：此刻无人当头不假，御史焉知日后必无？
：谢令姿只求，若有，御史犀照牛渚，当有毁家纾难之心，以一家之言，横眉而对。否则…长嫡不序，世法不立，宗祧不正，家国大祸。

汉末贼臣荡尽帝基业，州牧势大，群起而据，风衰俗怨，世积乱离，民生凋敝，白骨曝野，千里无鸡鸣，晋退守江南，石赵在北，夹蛮夷之国，忧世不治，四郊多垒。礼乐不尊，君不君臣不臣，前人之鉴，后事之师，今而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薛韦权闸，于立子国事，必将四家逐鹿，左右帝意。
家有直道，人多全节，名在仕籍，不得中顾私。
“然。”
“屈原放逐，楚国势微，奈佞臣为乱，小人行道。臣者，当以美政，振兴邦国。然巧言令色，妬善嫉贤者，自当受律法惩戒，乌台御史怎可吞声不言。”
嫡长继承，延发于周，为上下不僭越，此为礼制；帝君行德，发乎于心，行之于理，不受年长为限。同武帝，比周武王，一代天骄，开伐扩疆，成霸业，立宏图，非以嫡长论功过。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御史纠劾，自当至慎，该三思而后行，若莽进，轻则使主赏罚不明，重者窃命误国。”
明自憾，又暗喻于她。此番几言，实有僭越之嫌，以公主之躯，欲涉家国，冠冕堂皇，实乃不妥。

先顶起来 擦 这戏太耗费脑细胞了

：御史这话我不明白——
：废礼，乱政，言者，便是大罪。
我知道，要做文章的，无非就是古往今来总有那么些个皇帝破了嫡长的规矩。可又怎么样呢？无嫡立长立贤都没那么多规矩，有嫡长，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越了次序。想明白这一点，今天所言便无关紧要了。当前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要破了皇后无子的现状，而已。
：罢了，御史说的也对，嫡长还没个影儿呢，谈什么立储。
话这么说，心里早有计较。这事他说得对，是要进言中宫。未雨绸缪，会打草惊蛇。
：今日唐突，御史海涵。
做颔首礼，表我歉意，草草结束了这段艰难而并不愉快地交谈。是了，嫡长子是谈话的最重要资本，没有，空谈无用。不必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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