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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花
撰文/凌霜降
楔子
夜色极深，恍然间，她觉得屋里的某一个角度，有一着了青白衣裳的女子，双目含泪地看着她的婚床，看得她心有戚戚。想起来看个明白，可她新婚夫婿的臂膀，再度揽在她的腰上，芙蓉帐暧春宵短，谁还来得及去想房里是否还有另一个眼神悄然的女子。
第二日，她梳洗打扮好，夫婿轻轻地替她插上一支碧玉簪，她笑靥如花地回头看夫婿，与他的眼神绞着，恩爱非常。
就在此刻，她新房放在角落的一只梧桐纹的青花瓷，清脆地爆出一声响，裂开了，在没有人碰触，天气亦无异常的这个早晨，她与她的新婚夫婿相爱相望的瞬间，这只安静美丽的青花瓷，就这样一声一声清脆地爆裂着，一声一声，一片一片，碎成了一地的零落。
无由地觉得伤感，夫婿喊了下人进来打扫，她过去，捡起半片碎花，那么锋利的瓷口，仿佛一张咬人的嘴，咬住了她的纤指，瞬间就吞噬了她的心，然后，她便不再是她了。
一
那天，烟雨蒙蒙。
我站在烟雨中中等待。
这一窑瓷，将关系沈家上下十几条生命，我不容许出半点疏忽。泥色，成胚，入窑，柴火，温度，第一个过程，我都一直盯着了。我没有理由在它们即将出炉的时候走开。况且，如若不出差错，这样的烟雨天出炉的瓷，将是天下难求的雨过天青色。在陶瓷的制作过程里,雨过天青是一种非常难于制作的颜色，因为在炉里烧出来，出炉的那一瞬间必须是烟雨天，上在釉上的颜色，对炉火的温度，以及对出炉的温度与湿度的要求都非常高。烟雨对于天青色来说，是它生命力的一部分。
这一片地，还没有人能烧出雨过天青色，若这一炉我我能成功，沈家瓷将会成为贡瓷，衰落了百年的沈家瓷将在我的手里重新拾起失落了百年的荣誉与尊严。为此，我放弃了几乎一切。不容有失。
炽热的炉门慢慢冷却，工人一个个进去了，也一个个出来了。
那件我最看好的芙蓉，有一道长长的裂纹。
那件我寄了希望的荷，只得一堆碎片。
那件本可作为贡品的龙凤，竟然一截为二。
随着这些一件一件地把我的希望撕裂，粉碎，截断的瓷器一件一件地被搬出，我知自己的脸色在这烟雨里有多么的灰败。
在烟雨最浓时，最后一件瓷器终于搬出，是梧桐。是完美无缺的梧桐。我的这一窑希望，破的破，裂的裂，碎的碎，这有这件梧桐亲手着色的梧桐，完好无损地完美成瓷，完美无损地成了我所希望的雨过天青色。
我慢慢走近，伸出手抚过那件瓷，有跪地痛哭的冲动

十二
我三十岁的这一年，终于作了新郎。我娶的新娘，她长相像梧桐，性情也像梧桐。梧桐说：我帮你做好瓷，你娶我。而她说：我不知我能帮你作什么，我只能，在这里等你。
沈家窑成为官窑，自然是他的父亲心疼女儿无止境地等待的结果。
我能做出好瓷，我知道，我会令沈家瓷名副其实。
人生这样长，我可以孤独地老去，可是，我不能让沈家在我这里断了香火。沈家窑永远要出最好的瓷。
我的梧桐，那个清丽消瘦的女子，那个画得一手独特纹饰的美丽女子梧桐，她终将只能作为一件青花珍瓷，静静地安放在沈家的祠堂里。她也作为我的妻，静静地安放在我内心的深处。
十三
我以为，我会是这样的结局。
何青花，我的新婚妻子青花，在新婚的第二日，她作为沈家新主母去沈家祠堂祭祀，一眼便看上了这件梧桐青花瓷，又听下人说，是我的心爱之物，便拜了祖宗，把梧桐搬回了新房。
第二日，梧桐忽然碎了。青花被一片碎片划破了手指。我问她痛不痛，恍忽间看她的脸，怎么觉得像是梧桐在笑。
青花日渐似足了梧桐。我的心里对她的眷恋一日比一日更深。有时候甚至觉得，她就是梧桐了。
就只当是，梧桐的魂魄，已然与她合二为一罢。
十四
我叫东方梧桐。
我出生在一直很偏远的小村落。那个村落里的村民，个个都是极平凡的人。我曾经我以为我亦是那样的凡人。
可我十八岁那一年，我的父亲告诉我，我并不平凡。我是一缕住在一片青花瓷碎片里的灵魂。我曾是他祖上的一个姑娘，与沈家的一位继承人相恋，可后来，沈公子移情另娶他人，我伤到尽处，决绝地跳入了已经点火的窑里。我的身体化为了灰烬。我的灵魂附在了一件青花瓷上。这件附了我的魂魄的青花出炉那天烟雨蒙蒙，因而成了瓷中珍品贡献到了宫里。我几乎用尽灵魂所有的力量便身附的青花瓷爆裂在皇帝面前。龙颜大怒，沈家因此获罪，从此百年不振。而我，倾尽所有报复了沈公子的变心后，而剩下薄薄的魂魄一缕，附在一片碎瓷上，从垃圾堆到泥土深处辗转多年，眼看就要碾转成尘埃。我的父亲，是一个道术高深的术士，他无意中踩到了我，听见了我的呻吟，便用方术，令我成人。我长了十八年，也仍不是真正的人。父亲说：你去沈家，沈家这一世的主公年方二十二，是沈公子的来世。你与他，仍有半世姻缘。情事素来多变故，你受得住，便会有圆满，受不住，就将是虚无。
我终于见到了沈家年轻的继承人。他的眼里，有那么多的风霜。年纪轻轻，就要背负一个家庭的希望，怎会没有风霜。
是前世的缘么，或者是冤孽，我一眼，便把他装进了心里。于是我对他说：我帮你做出好瓷，你娶我，可好。
十五
你也看到了。他终究没有娶我。他想做出好瓷再娶我，可是，他不知道，他不娶我之前，他是做不出好瓷的。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只好，把自己变为一件好瓷。幸好，他并没有将我献作贡品，如若不然，一切必然又将重演。
他娶的是据说长得像我性情也似我的何知府家的小姐何青花。何青花也是一位痴情人。为了等他，等了八年，等到了二十五岁。在这个年代，谁有这样的勇气，一心等一个男子，等到二十五岁仍不嫁。
现在，我是沈家主母何青花。
偶尔，我的夫婿，也会开口叫我梧桐。叫完后他会马上说：青花，对不起。我淡淡地笑，并不介意。
我是怎样从东方梧桐成为何青花的，开头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说了。我是作为一缕魂魄，借割破何青花的手指的机会，取而代之。
我的父亲，那个令我重生的术士，他这样说：情事素来多变故。你只是一楼魂魄，受得住，才有将来。
我受住了三年相望不相亲的孤苦，我受住了一窑烈火焚身的炽烈，我也受住了五年默默相对不能言的痛楚。我是一缕魂魄而已，我想与他相亲，就只能找一个女子的躯体取而代之。
爱情这件事，是含笑饮砒霜。总要有人被牺牲的。

十六
我叫何青花。
十八岁那年，我遇见一个做瓷的少年，从此，我心心念念地牵挂着的，便是我要怎样，才能洗去他年轻俊俏的眉宇间锁上的深愁。
我尽力帮他。我等了他八年。
二十五岁这一年，我终于嫁了他。
可我嫁给他的第三日，便被一片碎瓷割破了手指。
然后，便是此刻的我。我被锁进了这一片碎瓷里。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泥土掩埋。《完》

８
他未想过再见她会是这样的情形。
她竟有一个好赌的父亲，当年将她卖给林家作丫环，现在又输了钱，听讲过金少爷钟情于她，设计骗得她开门，偷了空蝉别院的屋契输得精光，无钱还赌债之下，竟将她迷晕，送来了金府面见他，这样讲得直白：我将女儿给你，你给我一千金。
这可耻的赌徒，将她一而再地估价而卖。
而可耻的他，竟然真的付给这可耻的赌徒一千金，让他签了她的卖身契。
命运之轮转呀转，她逃呀逃，最终，竟然还是以金钱作结，使她成为他的人。
她整整睡了两日两夜。大夫来看了，说迷药药效早已经过了。只是，她还是不醒。就那样睡着，淡淡的眉目被轻愁锁着，他用手去抚，用吻去拂，皆不能解开。
她沉睡不醒的第七日，他终于忍不住，试图以法术焕醒她。凡夫俗子七日不吃不喝，便将到生命尽头。黑白无常那两厮，这几日已经在他的金府门外探头探脑。让他们在他九千年妖狐的手里抢走一个女人的魂魄，那他还算是千年狐妖么？
入了定，他看见她的魂魄坐在一棵树下，任他怎样叫她，她不为所动，安然若素。
他强行去拉她，却是虚空。
凡间女子，魂魄怎会是成形的虚空？
她所坐的树下，很熟悉。他认出来了，是当年他开始修炼时选定的那棵菩提树。他修炼的第一千年时，有个关卡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他每每幻化成人时，竟是一个怒目圆睁的大汉，他是想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俊朗青年的，可万没想到，他的人身竟然是这样一个粗汉。他试了许多次，皆不成功。最后，他吸干了与他同修了千年的这棵菩提树的精华，这才成了现今这副风流美男子的模样。
呵，当时他曾听见菩提树最后叹息，她讲：今日你付予我的，他日是要偿还的。他知佛家因果有报。这八千年来，他时刻都等着她来索要。她要财富，全给她，她要这美貌，他也全给她。他已成九尾狐妖，几乎可通天下地无所不能，她要什么，是他给不了的？
呵，她终于来了。转世成凡间女子而来，她不要他的财富，也不要他的美貌，甚至不要他的爱情。她什么都不要，他却不由自主地，什么都想给她。给出的相思，因为她不收，所以一点一点都成了伤心。
他注定叫不醒她。这是他欠她的。
他九千年的法力，想唤醒她，也只是徒劳无功。
９
黑白无常这样讲他讲：你不让我们带她的魂魄走，可是她始终是凡人，肉身终会枯竭。
当晚，他割破手腕，滴血一碗，喂她服下。
千年狐血，一碗便是千年的修行。当晚，他疼痛难忍，他知，他的第九条狐尾，随着他整整一千年的艰苦修行，一并离开了他。
只为换她的肉身不死。
他带着她，搬到空蝉别院去住，一住十年。深居简出，亲自照料她。为她穿衣着裳描眉画眼，抱着她到院里赏花看雪，吟诗品茶。他再无功夫与心思去与他成百上千的美貌红颜周旋调笑。他的眼里只有她，尽管她一直睡着，那清澈如水的眼神，他再也没有看到过。
他时常坐在她身边入定，看到她仍坐在菩提树下，默默遥望远空不发一言。他的身体陪她坐着，他的灵魂也陪她坐着。
他的心里，其实，是期望她与他两相好。只是，也知，不是易事。无论如何，他不愿伤她。
１０
那个老尼姑来敲门的时候，他一眼便看出她只不过是一只老树精，一张脸沟壑重重，一双眼欲望层层。
她讲：金少爷，明人不讲暗话。我知你与这位空蝉姑娘，命中有千年玄机。只是，她不愿意为你苏醒。但你若把她交给我，我倒是有办法让她醒转的。
他看出这只老树精必另有所图，可是，他又怎忍心让她一直这样睡去？
量她一只才修炼千年的老树怪也不敢得罪他，于是，他真的就让那老树妖将她带走了。
老树妖对他说：你不要跟来，否则，她必不会醒。
他竟听从了。
什么时候，她成了他的软肋，只要有关于她，他便无法为所欲为。
他派了马车，送那个老尼姑，也送她，他吩咐车夫，她们要去哪，便送她们去哪。
老尼姑没有去别的地方，去了城西三十里外的静水庵。
听说，她在静水庵的第三日，便醒了。欲出家为尼，正带发修行。
１１
她醒来的第二个月，观音诞日，他带了香油纸烛，去了静水庵。他静静地站在善男信女组成的人群里，看着她一身素灰色的青衣跪在佛堂前，眼观鼻，鼻观心，她乌黑的发丝飘落，更衬得她静得就似在凌晨时分静静地开放在荷塘一角的白莲。
他顿时伤感无限。
是夜，静水庵后山，他将那化成尼姑的老树妖打得口吐鲜血：你以为，你偷了她身上那碗狐血便能打赢我么？
树妖不堪伤痛，却也不服软：金公子，你也不是不知，她之所以不愿意醒转，不过是因为不愿意呆在你的身边。你那碗狐血，于她一个凡人而言，不过是能在她沉睡时续她性命，她一醒来，狐血于她毫无用处。狐血你已给了她，于你而言无恢复的可能，不如给我，免我千年清修之苦。就当我我槐树精欠你一条人情，你何乐而不为？
她令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其实他再修几千，便可任意幻化各种美貌的人形。只他当时看不透，宁可毁了千年来一直默默陪他一起修行的菩提树来成全自己。
他放槐树精走。
然后他回到静水庵，站在空蝉窗外，直至天色微白。清晨，她推门出来，望见他，眼神清如静水：阿弥陀佛。
她一身素灰，眼角眉稍的轻愁仍在，她一下一下地扫着落叶，她不再看他半眼。
他独自一人，于微雨中步行回京，整整三十里，黯然销魂。

１１
钟小姐去世前的晚餐，我们吃着院里那棵桑树今年新结的桑葚做的果酱馅饼，又再次说起了你。
最后，钟小姐忽然问我：“有没有后悔，你已经有了翅膀，还这么多年，在这里等着没有消息的阿衡？”
我在我的专业领域里也算独领风骚，工作顺风顺水。我的弟妹和睦，我的父母安享晚年。我单身，和钟小姐住在一起，我请了一个佣人打理家务，请了一个花匠管理院子里的花草。桑树长得很高了，年年入夏果实累累。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钟小姐：“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我在这里，发现了太多我在喜欢你的同时也正被你喜欢着的痕迹。
喜欢你，是我的荣幸。
如果不是喜欢你，我最可能只是一个自卑可怜的姑娘，平淡生活于某个小城市的一隔，一生碌碌无为。
因为喜欢你，借着你的光，我看见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世界，并且，学会了在这个世界里飞翔。
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你的爱。所以，没有什么可后悔

五月蔷薇渐次调零
　　　　　　　　　　文/凌霜降
１
十岁之前，我其实是一个很快乐的小孩。
我出生在一个海边小镇，镇上的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家户户都爱种蔷薇花。每年四五月的时候，各色蔷薇花沿着海滩绕村开放，整个小镇都会飘散着蔷薇清新而又浓烈的香味。后来我走了许多的地方，但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镇的初夏，能以那样热烈繁盛，美华逼人的姿态迎接夏天。
我们家的后面，是一片宁静的海滩，被开发成一个旅游区，我们家的地也被征了，我妈我爸因地制宜把我们家那栋三层小楼变成了一间小小的家庭旅馆，二楼三楼租给观光客，一楼自己住，在门外摆个地摊，卖劣质的游泳衣和沙滩玩具。小旅馆的生意还不错，收入足够让爸爸妈妈像养一个小公主那般养育他们唯一的女儿。
我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告诉我，人生其实是另一个样子的。
２
生活在海边的人应该都知道，台风其实并不是太可怕，只要好好地待在屋里等它过去，海一样会恢复宁静，花一样会重新开放。
一个游客的小孩，不知怎的跑在了外面，笨拙而惊慌地闪避着断裂的树枝，我爸看不下去了，跑出去救他，一根要命的电线杆在那时恰巧倒了下来，又恰巧砸到了他。我妈目睹了整个过程，疯了似的跑了出去，这次没有另外一根电线杆要倒下，但风雨中的高压线忽然像得到了魔鬼的力量那般跳起了舞蹈，它们跳得那样疯狂，直至把我的父母全都缠住。
有多少个十岁小孩会有我这样的经历，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被电死？哭喊着想跑过去的我被一个邻居紧紧抱住，捡回了一条小命。
除了哭泣，我做不了任何事情。
对不起。
一个男孩站在我的面前，湿淋淋的，怯生生地说。
我当时所做的事情，是快速地抓住他的手，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如果不是有人拉着，我想，我必定会咬下他的一块肉来。我第一次知道，血液的味道是咸的，腥的，和眼泪的味道很像。
３
我唯一的一个堂叔继承了我父母的小旅馆，作为附赠条件，他成为我的监护人，抚养人。
堂叔在众人面前信誓旦旦，说必会好好经营旅馆，好好抚养我成人，但众人走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去打盆水给老子洗脚。
我想，我后来的许多心机，都是从堂叔身上学来的。一开始的时候，我试图反抗，但迎接我的是饿肚子和毒打。然后我发现我的眼泪不能帮我解决任何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没人能够真正帮助我，除了我自己。我学会了做饭，泡茶，以及做一切的家务，我几乎把所有不用上学的时间都用来清洗旅馆的床单和打扫卫生，我甚至学会了修马桶和通下水道。我的堂叔除了拿钱去赌博，什么也不做。
为了能够继续上学，我不得不学会如何偷偷地从旅馆的收入里存私房钱。
如果这样的生活能够维持下去，我想，我还不至于产生那样大的怨恨，怨恨那个在台风里乱跑的男孩。
４
我十三岁那年，堂叔为了还他堆积如山的赌债，把旅馆卖掉了。旅馆连着地，一共卖了五十万。但我亲爱的堂叔只给我留了五百块钱，原本说好的，房子卖掉后，他给我十万块，剩下的他还了赌债，就到广东去做生意，等他发达了，再回来接我。
我知道他再回来接我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十万块省着点用，我还是可以读到大学毕业的。
买房子的人来接收那天，我坐在楼梯上哭，他们说，蔷薇你别为难我们，我们也是花了全部身家才买到这房子的，还等着它养家糊口呢。
我说我什么都会做，只要你们留我住在这里就好。
我仍住在原本属于我的房子里，但是，我只能在卫生间旁边的杂物间里搭一张不足半米的小床栖身，那个杂物间，原本只用来放我不要的玩具。我不能够再上学，我每天在太阳照亮海面之前就要起床，因为我要负责把那些要看日出的旅客叫起床，然后我干活要干到深夜，因为有的旅客要吃夜宵。
我不知道，要有多深的恨，才能支撑一个十三岁的孤女活下去。但我从那一天开始，活下去的唯一念头，就是有一天我要让那个该死的男孩明白瞬间失去幸福的滋味。

１２
秦五月开始时经常来，每周都来，他带来的食物，衣服，书，我通通分给福利院里的孩子，我穿着别人捐给我的旧衣，面对秦五月忧伤怜悯的目光，神情冷峻。
有一天，秦五月在大雨中失声痛哭，他蹲了下去，几乎把自己团成一个球，他全身颤抖着，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给他撑了一把雨伞，我说，秦五月，你可不可以帮我请一个补习老师，我想上学。
我想我明白了，我因杰克的死惩罚了自己，而秦五月因为我父母的死惩罚了自己，我也许还是很怨恨，但，这就是命运。
于是我住进了秦五月的家，秦五月的父母不热情但也不冷淡，对他们来说，如果我的到来能够让他们的儿子快乐，那他们就不会反对。
我每天除了睡觉，就是上课。如果我想考上大学，就有太多的功课需要学。
秦五月在我的面前，几乎是一种类似卑微的保护，他甚至怕我累帮我捧着书本，他恨不得帮我写习题。
那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的怨恨是什么时候渐渐变了质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十五岁那年重遇的时候，也许是在他为了我向无辜的杰克刺一刀的时候，也许是他无数次目光如水般忧伤地看着我冷硬地拒绝他的帮助的时候，也许是他像保护一件珍宝一样呵护我的时候。
过去的这八年，除了憎恨他，我的心里不曾进驻过任何人。谁说憎恨不是一种深刻的记忆呢？他就像一粒种子，在我的心里歪歪扭扭地生长，长着长着，忽然间就长成了一棵树，在某一天，某一个我不经意的时刻，这棵树开了花，哗的一声，一树的华丽，那么快，那么美。
爱袭击了我，猝不及防。
１３
所以，我不要他再惩罚自己。他所要做的补偿，我都一一接受，我要他心安理得，我要他变得快乐。
至于我，我快乐吗？
在我的功课没有赶上之前，曾经有长长的一年，我是快乐的。
非常快乐，这种快乐，就像我的十岁之前，甚至比我的十岁之前还要快乐，因为不但有人呵护，还有一种心动的等待，每天等秦五月回来给我讲功课。
为了能够和秦五月做同学，为了能够每天和他一同出去一同回家，我是拼了命在读书的。
但我不知道，做了他的同学，会知道这样的真相。
那个女孩，剪一头的短发，俏丽，干练，爽朗，充满了活力，她向我伸出手，嗨，蔷薇你好，我是叶念，欢迎你。
我想我从来没有从秦五月的眼睛里看到过那样的眼神，那种眼神不是悲悯的，不是同情的，不是悔恨的，不是忧伤的，不是怜惜的。
那是我从来没有在秦五月的目光里见到过的光芒，那种光芒，叫做欢喜，叫做快乐，叫做爱情。
他们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而我与秦五月站在一起，只不过是一棵树和一株野蔷薇，不成花园，不成风景。
不是没有想过要去抢的。我知道我一定抢得到，如果我利用秦五月对我的愧疚和怜悯，我知道自己一定可以。
１４
秦五月，你问我，为什么不和你们考同一所大学，为什么要悄悄远离你。我说，我希望自己可以独立。
其实，我只是不想再站在你和叶念之间，打扰你们的爱情。其实，我只是怕有一天我会因为无法忍耐，而选择和魔鬼作伴，去抢夺即使和我在一起并非真爱并不快乐的你。
秦五月，我告诉你，我现在在一个大城市里做白领，每天都过得非常快乐。其实，我只是回到了那个每年初夏都开满了蔷薇的小镇，在我曾经就读过的小学里教书。这里的夏天还是会刮台风，偶尔还是会看到不懂常识的游客在台风中挣扎，我会想起你，十岁的惊慌失措的你，十五岁的忧郁瘦削的你，十八岁树一样的少年的你，十九岁爱一个人快乐的你，二十岁活泼帅气的你，二十二岁渐渐成熟的你。
秦五月，我想有一天我会忘记你吧，当蔷薇渐次调零时，当我慢慢老去时，当我白发苍苍时。

周宁的海

一
为求他能从官府脱罪，他父亲已经他们仅剩的钱财一并喂了那些昏官。父亲本来病得甚重的身体，在他高中却如同不中还差点沦陷牢狱的打击下，第二天，便再也没能起来，第三日，便客死在他乡。
他从父亲冰冷的身体上剥下那只祖传的板指给客栈老板付房钱时，眼睛已经干涸得流出不眼泪。之后，他当掉了自己的袍子，及死去的娘亲留给他的玉佩，才给父亲换了一副薄棺，然后买了一辆板车，打算自己拉着父亲回家乡入土为安。
十三年来，他虽非出身富贵之家，但与父亲都是书香门第之后，除了博览群书，他还从未吃过什么苦。可他就那样拉着父亲的棺木，离了京城。离京十里后，他已经浑身是伤，酸痛不能前行，老天似嫌他不够苦，脸一沉，给了一场淋漓的秋雨，雨水渗入伤口，痛得他发慌，他东跑西跑，用几乎血肉模糊的双手，去折一些树枝盖在父亲的棺木上。只是这雨实在不懂伤悲，竟越下，越加大。
他终不能忍耐，跪地悲怆长啸。
她就那么，撑了一把淡绿色的油纸伞，似仙女一般，出现在他的身边：“再走半里，有个废弃的茶寮，起来，再拉你父亲走半里。”
他满眼满脸都是眼泪雨水，蒙蒙中见着这个穿了湖蓝色奇怪裙装的女子，只觉得有如梦中最完美的仙女，语音中，有着比母亲还要温柔的情意。
他咬紧牙关，又拖着沉重的板车，在她的陪同下，一步一步走了半里。
那里果然有一个废弃的茶寮，他安置好父亲，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楚，这个此刻帮助他的仙女，便也是那个害他至此的少年。
她大约理解了他的沉默不语，在他失神望雨时，如同她来时一般，又悄悄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刚才她站的地方，留了一只小小的粉蓝色的包裹。

十
他没有杀周大帅。
他二十七岁这一年，他带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她，悄悄地登上了远去西方的航船。
有人说，见到他抱她到甲板上晒太阳，用西方语言叫她的名字，用西方语言同她讲话。她没有醒。
有人说，见过他带着已经醒过来却什么也不再记得的她在西方各国四处求医。
有人说，有人说，见到她跟着他念这样的句子：北方有佳人，我心生红豆。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只除了，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一个传奇一般的爱情故事。《完》

一厘米以外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