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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 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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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05-09-06 11:04回复
    〈预约死亡〉是九四年度最具分量也最具影响的一部小说,读这样的作品,其内容的强烈指涉作用会使我们忽略作家的亲历和体验的写作形式,而不得不把目光移向我们自身。 
      在当今文坛上,毕淑敏是一位始终以自己的创作关注并维护人的尊严与价值的优秀作家,当她用极富热情的笔触为我们展现了“临终翔”医院的真实图景时,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幅幅濒临死亡的画面,而是死亡现象的背后所蕴含的人道精神和人性之美。 
      死亡,并不是什么哲学命题,而是人人不可回避的事实。虽然中国人向来忌讳甚至拒绝谈论死亡,但仍然要面对这如同生一样令人无法抗拒的最终结局。值得庆幸的是人类作为地球上唯一具有理性的生物,可以选择更为文明进步的死亡方式。缓释或者消除众死亡时精神上的恐惧与肉体上的痛苦,让他们保持着人的尊严平静地迈向死亡,这样一种列为人道的死亡意识的确立与培养,对于我们这个缺乏宗教传统而只有混乱的天命观念的民族说来,显然具有超前和挑战的意义。 
      在作品中,作者以一个医生严谨客观的态度为读者描述了真实的死亡过程,更以一个女作家的身份,为我们塑造了充满爱心、为维护人的尊严而尽心竭力的人物形象,富有事业心的院长,后悔选错职业却又尽心尽责的齐大夫,在肮脏与死亡的映衬下越发现出生命的美丽与优雅的护理员小白……正是他们精心卫护着垂死者,把人道的精神铺到个体生命的临终舞台。 
      对他人的爱护与关心,也是对自身价值与尊严的肯定,更是对人的生命的超越。小说刚柔兼具,细腻的毛触与恣意纵横的议论;柔美缠绵的故事片断与气势不凡的整体构思,显示了作家宽广的人道胸怀和细致入微的写作功力。


    IP属地:上海2楼2005-09-08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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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不可以拒绝死亡。拒绝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象一座荒凉的古堡。但死亡会大踏步地越过藩篱,镇定地挡住你的去路。 
        我决定探索普通人的死,看不看由你。 
        ※   ※ ※ 
        益寿司吉。 
        临终关怀医院的门楣上漆着这四个字,大而红,象四只巨蟹。我是每一次看到这几个字组合一起,竟念成益寿吉司,觉得甚好。 
        这是执掌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对,还是司局级的。 
        口家殂的院子,镶玻璃的回廊。几十间病房,奶白色的雾气萦绕其上。一片静谧的院落里,晾着许多带蓝色条纹的衣裤,有尖细的冰锥悬在衣物的最低点。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我知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秘密。我决定不暴露我的医生经历,让医院的医生护士在完全不戒备的情形下自由发言,以便更客观更冷静地描述我见到的一切。 
        院长是一位中年妇人,身材娇好,但是头发散乱。这使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颇好。好的女医生多半不修边幅。假如她长得一般也就罢了,要是天生丽质还不知珍爱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依赖她的医术了。 
        “就这么说吗?”她看完我的介绍信,问。 
        “随便说。”我在衣兜里按了录音机。“要不我问您什么,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来办这家临终关怀医院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医学生。我常常听到老医生对病人的家属说,回去吧。什么好吃就闹点什么吃。病人家属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留下来试一试呢?老医生说,医生医生,是只医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们已经没有医治的价值了。做什么都要有价值,识别出什么病人有价值,什么病人没有价值,是医生经验的象征。年轻人,你慢慢摸索。我说,那他们怎么办?那些已经没有医治价值可是还活着的人?老医生说,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人类的一个死角。后来我的经验渐渐丰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们忘掉,医生的基本训练之一,就是让自己的心灵逐渐粗糙。可是随着我见过的死亡越多,我越发现死亡是那样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过一个调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医院里吧?”我没有多大把握地说。 
        “大多数人都会这样说。可是严酷的数字说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他们大部分是年轻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们。普通的老人就没有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的死在急救车里,家里的人发现他们不行了,赶快往医院运,铁皮的救护车就成了最后的归宿。还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可以说,假如你是一个平民?你多半是在没有医疗保护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作为中国人,我们画得不圆。”院长忧郁地注视着我,那目光分明是为我将来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创办了这所医院?”我避开她悲天悯人的视线。 
        “是的。很难。租房子,添设备,招人手……”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我问。 
        “你是说工作人员吗?” 
        “不是。我是说,这里一共住过多少病人?” 
        “几百人。”她说,“我们建院的时间还不长,今年会达到1000人。”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吗?”我说。 
        “是的。绝大多数的病人都去了。我们医院的平均住院时间是13.7天。您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吗?” 
        “知道。就是说您这里的病人,基本上不到两周的时间内,就全部死亡。”我说。 
        “您理解得很正确。他们全都去了。”院长看着苍凉的天空。今天天气不好,有极细小的雪花趴上她的发丝。 
        “我们到病房里看看吧。”她说。我跟在她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临推开病房门的一刹那,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了望我。我脸上神色很泰然。多年行医的磨练,我不怕死人不怕鲜血不怕粪便不怕丑陋。 
        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好象人们要潜进深水时那样。毕竟我知道门里的那个世界和我们不大一样。 
      


      IP属地:上海4楼2005-09-08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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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阳界。 
          生命象一只旧钩子,悬挂着我们的躯体。从我们降生的那一瞬起,钩子就在时间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钩子结实不结实?不知道。随着我们身心的渐渐膨胀,那个钩子象受了热的塑料渐渐抻长。当然,一般说来它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不会戛然断裂。但它的韧度被岁月磨损,当灰尘的重量越积越多的时候,终有一天,那钩子象水龙头口一粒将滴未滴的水珠,缩出颈子般的窄处。 
          钩子就要断裂了。 
          房间里摆着两张床,通常医院的模样。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长不可能随时随地掌握病床的周转,她误把我领进一间空屋。 
          就在我礼貌地准备退出的时候,我发现那床上其实是有人的。 
          我的心理上,已经预备了他们的瘦,但现实仍然令我震骇。 
          他们比骷髅还干瘪。骷髅是洗练而洁白的,棱角分明。他们连这种力度也没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单细碎的折纹,就是他们躯体的轮廓了。枕头上是一只空罐头盒,青灰色地塌陷着。有一些不很显著的洞穴点缀其上,我在其中两颗平行的洞里,看到绝望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问。 
          没有人回答。 
          “多大岁数了?” 
          “得的是什么病啊?”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锲而不舍地询问,一律没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强悍的气流冲击着暖气管的内壁?啪啪作响。 
          “他们不会回答你的。世界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远方去。”院长说。 
          也许是看我太急于和这些人交谈,在另一间病房里,院长代我发问。 
          “你们觉得好吗?” 
          “我84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一位老太太瘪着嘴说。 
          “大夫常来,护士也常来。那些闺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就好。”她看着院长说,一副充满表现欲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头的诊断牌。老年性痴呆。 
          “这几句话并不痴呆啊?很逻辑,很完整。”我轻声对院长说。 
          “老人们也很要强。他们象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现表现。刚才这几句话,把她一天的精气神都耗竭了,咱们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还记得我是院长,一个劲地说医生护士的好话。挺可爱的。” 
          “您是说,她在痴呆之中,还记得讨好别人?”我说。 
          “是啊。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个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该怎么过活。别的都忘了,这个不会忘。她到最后一口气都还记着自己见什么人说什么话。”院长说。 
          我们一间间屋子走过去,濒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极端瘦弱,极端淡漠。在这个过程中,你觉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办公室,院长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活着出去的人吗?我想起来了,有一个的……”


        IP属地:上海5楼2005-09-08 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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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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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时候。一个瘦瘦的男子走进来。他华贵的变色镜由于屋内昏暗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澈透明,更显出脸色的苍白。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象一个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着唇。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院长回答说:“没有,还没有。” 
            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走进来,问同样的话。院长都有同样的答案使他转身出去。相似的过程使院长先不好意思,抢先说。 
            “可是,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小伙子问。好象空气中有一条鞭子抽了他的脸,脸稀薄的红了。 
            “不知道。你明白这不是天气预报。就是天气预报也常常搞错,在预报晴天的时候下雨。”院长鸟瞰着这个已不算年轻的年轻人。成天接触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长觉得自己足有几百岁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将要死去的人老,比他们的子女更要老上几辈。 
            “但是你们应该知道。没有人比你们更有经验的了。”年轻人固执地说。他平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院长知道这种人一旦开始说了,他就会问个水落石出。 
            “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医院有些经验,但它毕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规律的,比如月份减三加七。但死没有。你母亲的各项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说,她虽然是架旧马车了,可还在缓缓地运行。等着吧。有些时候我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院长很体谅面前的年轻人。当家属把他们的亲人送到临终关怀医院来以后,院长就觉得同他们有一种亲属关系。 
            “等到什么时候?”小伙子急切地问。 
            “等她的精神突然好起来。眼睛会象涂了油似的发亮,说话充满感情。假如你的母亲是个文化人,还会有诗意。她会突然说她想吃某种东西,嗅觉突出得好,会听见很遥远的声音……到这种时候,就快了。依我们无数次的经验,从那时候起,大约还有一天的时间。”院长谆谆告诫。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刚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象完全失去了知觉我叫她,摇她,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把睫毛闪了一下。”小伙子失望地说。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别埋怨她,她只有这么多的劲,全使出来,只能动一动睫毛你记住我的话,将来你老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块股肉,距大脑最近又最轻巧。它是人类随意活动最后的屏障。”院长解释。 
            “院长。不要同我说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听这个。我会老,我们每个人都会老。在老还没有到来之前,让我们抓紧时机干点事。既然我们都会摊上那个结局,没有必要说来说去。我们的道德总是太注意结局而忽视过程。我还没有向您介绍过我自己……”年轻人激动起来。 
            “我认识你,你不是21床的儿子吗?”院长道。 
            “我是博士。在英语里博士和医生是一个词,可我不是医生是博士,是我的母亲把我培养成博士的。我马上要到德国去学习,这也是我母亲清醒时非常引以为豪的一件事。这是我的护照、签证,喏,还有一星期以后飞往法兰克福的机票……”小伙子把一大摊东西铺在桌面上,棕色的护照象一大块巧克力饼,斜插其中。 
            院长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闪了半步。东西太杂乱,要是碰掉一星半点,说不清。 
            ※   ※ ※ 
            院长办公室的桌子很破旧,侧面都喷着税务局的字样。税务局如今都是鸟枪换炮的机构,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价钱卖给了临终关怀医院。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钱,哪里找! 
            当时,院长买下桌子以后,悠闲地在古老的桥墩底下和菜农讨价还价。在买了一把新鲜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桥头。 
            大妈!封凉台不?贴壁纸不?打家具不? 
            桥畔的小工麋集过来,手里扬着光洁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还油。干不?院长说。 
            这是个苦活。看这半老太太的模样,家里一定不宽裕,手头不会太大方。 
          


          IP属地:上海6楼2005-09-08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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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工们想着,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小木匠,刚刚进城,没人雇他就得干掏饭钱。他说,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得桌面浓淡不匀,象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块浓郁的褐黄处。躺着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钥匙链,上面只有一把钥匙了。 
              “快收起来。我相信你的飞机票是真的。别丢了。”院长说。 
              “可是因为我的母亲,我迟迟不能动身。从秋天到冬天,我一次一次推迟了行期。再推下去,法兰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资格。”小伙子忧愁地说。 
              院长频频地点着头。这并不说明她赞成你,只是证明她很注意地听。 
              “你们能否帮助我?”小伙子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帮助你。关于你母亲的后事……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子,父亲很早就去世了。” 
              “那么单位也行。” 
              “没有单位,我母亲是家庭妇女。” 
              “我是说你的单位。” 
              “我的单位?因为出国的事,我已经同我的单位闹翻了。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那么就朋友吧。虽说这种事不太好办,但我们一定大力协助你。你请你要好的朋友来一下,同我们取得联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地飞走了。你母亲的后事,我们和你的朋友一起操办。我们会尽心尽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把整个过程拍成录像,给你捎去。一定象你在场一样肃穆隆重。”院长设身处地地说。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依旧眉头紧锁:“我相信你们,但这件事不能这样办。我是独子,母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亲自给她老人家送终,我的心灵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悔恨无穷。这一辈子。坎我拿哪一国的绿卡,成了哪一国的华裔,我的灵魂都会不安。骨子里我永远是一个中国人,有一套中国人的神经系统。我辛劳一生的母亲应该有一个善终,她只能在我的怀里死去。其它任何一种死法我都不能接受。” 
              见多识广的院长糊涂了:“可是那该怎么办?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是不做安乐死的。” 
              曾经有一家子女把患皮肤癌的老父亲送到医院后,对院长说:“人就交给你们了。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医护人员顾不得说别的,先把人搀到床上去。一走动,癌被触醒了?鲜血顺着老人的裤腿灌满了两只鞋。他的肢体象蜂窝一般烂着,腐败的气息把他周围几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象停尸房。 
              “大夫,让他早点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为他好,也为大伙好。大热的天,您看苍蝇可劲地往这院里飞,红头绿头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让他安乐了得了。”儿子边给院长递冰激凌边说。 
              院长说:“你们的意见我可以理解。我的这所医院是唯一不以延长病人生命为宗旨的医疗机构。但是我没法满足你们的要求,因为中国没有这方面的法律。假如实行了安乐死我们说不清。” 
              ※   ※ ※ 
              一个外国同行的故事让院长痛心疾首。 
              一个美丽的女人得了不治之症。治疗只是延长她受苦的时间,治疗本身更加得她的痛苦。 
              我实在是受不了。医生。从我患病以来,我求过您多少次,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让我的所有感官,都成为储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证明医学的威力。我的生命现时对我已毫无意义,它只是病的跑马场。我的意志已经走到尽头。我除了消耗别人的精力与财富以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感受痛苦。经过郑重的考虑,我恳求帮助我,结束生命。 
              那位医生冷静地说,女士,您刚才谈论的问题,应该去问您的丈夫。作为您的保键医生,我只能告诉您,您对病的了解和预后判断,都是正确的。 
              我们已经商量过了。现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帮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抠住医生,传达出毅力。 
              我已经尽了我的能力帮助您了。 
              那是以前。我说的是现在。请您帮助我结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胆小的人啊! 
              您是说,要我帮助你杀死自己? 
              我不需要您亲手来做这件事。这也许会在我的身后给您带来麻烦。你只请求您告诉我应当怎样做。它最好简单实用,像电子计算器的按键一样。只消轻轻一弹,一切就结束了您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女人。虽然决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关头会手忙脚乱。我的意志不会动摇,但我的手指可能会发抖。所以,那装置力求百发百中。 
            


            IP属地:上海7楼2005-09-08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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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长迷惘地看着他。他已明确得知医院不做安乐死的操作。 
                “院长,您不必紧张。我今天是特意来向您道谢的。在我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你们给了她温馨。她虽然不会说话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满意。我是她一手抚养大的,我读得懂她每一个眼神。”小伙子实心实意地说。 
                “现在我要把妈妈接走。” 
                “为什么?”院长很惊异,“她会死的。把她从病床上挪下来,再搬到救护车上,抬来抬去,与病人极不相宜,她会……”院长突然噤了声。 
                法兰克福的小伙子镇静地看着她。 
                院长明白了。儿子需要母亲的那个结局。而且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飞机起飞的时间,对于火化一具尸体,操办一场象模象样的丧礼来说,并不宽裕。 
                大家相对无言。 
                “小伙子,我还要提醒你。当然老人家可能会在这场搬迁中停止呼吸,这是最理想不过的结局了。可是万一呐?万一你的母亲挺过了这场折腾,回到家里还是咽不完这口气,你马上又要出国,谁来照料她最后的时光?死亡就象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也许下一阵风就会飘落,也许会悬挂到第二年春天。人死是一难,活着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请三思而行。”院长苦口婆心。 
                “谢谢您。您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样,就好了。可您说得也对,要不利索,变成您后来讲的那样,就更难办了。我不能把我妈接回家,那算怎么回事?家里摆个死人,老婆孩子还不吓晕?实话跟您说吧,我给我妈联系了一家医院,民办的……” 
                “小伙子,把你妈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没的可说。有的老人就爱死在家里?这也是中国人的习俗。但要是接到别的医院里去,不是我当院长的老王卖瓜,要说临终服务,我们这里是周到的。民办医院收费高,治疗也不尽如人意,特别是条件比较差。你再全面考虑。”医院床位很紧,等着住院的打破头,院长是设身处地为他想。 
                即将成为法兰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头来。他在想什么? 
                院长说:“你还有什么特殊的难处,尽管说。只要力所能及,我们将全力以赴。”她此刻已不单考虑一个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样把医院办得更好。 
                “主要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服务你们没有。”小伙子为难地说。 
                假如他说出别的理由出院,院长什么话也不会说。住院有些象银行,进出自便。但这句话刺激了院长的职业自尊。 
                “没有什么服务项目是民办医院能做到而我们不能做到的。”院长很矜持地说。 
                “真的。有。”小伙子不很情愿但是很肯定地说。 
                “没有。他们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做到。你详细说说。”院长有几分冒火。 
                …… 
                没有回答。小伙子沉默。听得见远处病房轻声呜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说啊!”院长不耐烦了。 
                “我不说。”小伙子终于开口,“我不想说。” 
                院长火了:“你刚才还说感谢我们,这么一件小事都藏着掖着!就看在我们为你妈端屎端尿的份上,你也该说!” 
                “你是不是想你妈反正也这样了,再说什么也没大的意义了?别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给我们提了好的建议,以后的老人们就会舒适些。就请看在将要死去的人面上,你告诉我实话。”院长热忱地恳求。 
                “我不想说。”小伙子阴沉着脸。 
                “你这个人太不象话啦!我要偷你吗?我要抢你吗?为病人服务的事,又不是专利,有什么不可说?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兰克福或是外国的其它什么地方去吧。你人还没走,就变得这么不通情达理。我不希罕你说了。你前脚把病人转走,我后脚就能打听出他们使的办法。”院长气愤地说。 
                事情往往一发火就有了转机。 
                “院长,我之所以不说的原因不是对您。是对我自己的。”小伙子艰难地说。 
                “说吧。” 
                “那家医院已同意将我母亲安置在一间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拔掉在这里维持了几个月的鼻饲管。而且停用一切维持药物,氧气也掐断……;这样,据他们估计,我母亲在一两天内就可以……走了。”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长,对着墙壁说。 
              


              IP属地:上海10楼2005-09-08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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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话说得很理智,漠然中渗出残酷。但他越往后说,语调越被一种潜在的哭泣所分割。“这样,我就可以在母亲身边尽完最后的孝道,无怨无悔地踏上奔赴异国的道路。我将把母亲滚烫的骨灰带在身边,无论我走到什么地方,母亲都永远同我在一起了。她会保佑我,关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单。从此,我的灵魂同母亲的灵魂在一起,永不分离。” 
                  院长瞠目结舌。她觉得自己也算个高级知识份子了,真不明白这个儿子!要说他不肖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还闪着莹莹水光。要说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亲生母亲活活冻死!饿死! 
                  院长背对着法兰克福的小伙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说:“我本是从来不帮病人做这种事的。拿去,这虽是普通的镇静药,给你的妈妈服上几粒。她也能毫无痛苦地永远睡去。比你那办法要人道得多。” 
                  小伙子惊恐地叫起工业区:“不!不!我不要!我怎能亲手给我的妈妈吃这种东西??那样,我的心灵将一辈子不得安宁。我的妈妈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死去,而那个时间正是由于我给她吃了某种东西,这个结论会使我痛苦万分。我的灵魂将终生在有愧于母亲的阴影里徘徊。我不能做这件事!” 
                  医护人员象摘渔网似的从她身上取下各种导管。揪下氧气的时候,她的呼吸顿时窘促她长期生活在氧气的保护下,其实同正常人已不在一个地球。那是几亿年以前的地球。树木葱茏恐龙出没,氧气比现在要多的多。她知道这是转院的需要,就坚强地隐忍着。几乎没有一个病人能从这所医院里活着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会来看你们……”这是法兰克福小伙子的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告别过程,院长没有出百。她抱着双臂从窗户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自己没出息,当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还那么容易动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妈妈的死,那么,他绝不是装出来的恐惧,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哪怕在外国得了诺贝尔奖,他也畏天命。 
                  在中国人的骨髓里,觉得人是不能操纵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儿子可以把母亲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确地对那个时刻负起责任。他不怕母亲,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会怨你僭越了名份,惩罚于你。 
                  既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顺乎天意。难啊!不孝儿女们! 
                  ※   ※ ※ 
                  我与院长交谈着,进来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这是护工的装束。护工就是护理员,临终关怀医院里最脏最累的活由她们承担。 
                  女孩向院长请示工作。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直到她离开。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为什么看她。”院长和我已经熟悉,半开玩笑。 
                  “她工作服的颜色很奇怪,象紫罗兰的叶子。”我说。 
                  “我们的护工都是年轻的女孩。你觉不觉得穿这种颜色的衣服显得更美丽?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气。当然,这种布也比较便宜。”院长笑了笑说,“但引起你注意的不单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 
                  我说:“在这种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丽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象对不住垂危的人。” 
                  院长说:“这是您从年轻的活人的角度看问题。其实,老人们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会凛然一振。他们不嫉妒。” 
                  我隔着窗户追踪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肤象鲜嫩的白菜心,泛出莹莹水光。绝无化妆,但无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轮廓极为柔和的嘴唇艳红如丹。 
                  我说:“我也不算孤陋寡闻的人。象这么美丽的女孩从来没见过。” 
                  院长说:“她是我从保姆市场上挑来的。当时一口乡下话,现在下了班穿上时装,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刚从乡下来的时候,可以安心在您这儿。现在依她的相貌气质,随便可以在五星级的饭店里谋到饭碗。您靠什么留住她?”院长说:“她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也许我们天天看,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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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正交谈话,有人通知,英国的临终关怀医学专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参观,请齐大夫陪同。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齐大夫说:“你英语听力如何?” 
                    我说:“凑合。” 
                    他说:“听不懂的地方,我会给你翻译的。” 
                    我们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部茂密的大胡子,象土匪出没的密林。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无法猜测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额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国人参观,我都很气馁,很自卑。我们太穷,太简陋了。”齐大夫仿佛无意地挡住一幅晾晒的床单。床单上有一片污黄。 
                    英国人穿着极为考究的暗色条纹西服,用极为蹩脚的中文说了句“你们好”之后,沉默地随同我们参观病房。质量很好的牛皮鞋,将古老而皲裂的青砖地踏出咯吱声。 
                    他轻声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齐大夫刚要译,我会意地点点头。 
                    HSPICE CARE ----一个古老的词汇,发源于中世纪的欧洲。用今天的话来说,招待所之意。那时候,许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们到达哥特建筑教学的巨大尖顶之下,早已贫病交加。惟有虔诚疲惫的心还在微弱跳动。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学边搭一间小房,收留他们。无偿地为他们治病,提供饮食服务。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继续他们漫长的朝圣路了。一些就在这个宗教的慈善机构里安详地死去了。 
                    HSPICE CARE 经过许多年的演变,无数志愿服务者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慰了濒死的苦难的人们。成为可怜的人生旅途最后一处燃有篝火的驿站。 
                    1967年,英国的难能桑德斯女士在伦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现代化的临终关怀机构-----圣克里斯多弗临终关怀医院。 
                    临终关怀事业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为中国最权威的辞书----《辞海》,至今没有收录“临终关怀”这一辞条。人们只知道临终是一个极端痛苦孤独的时刻,和关怀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们推开一间病房,熏人的香气扑面而来,呛得英国人打了一个喷嚏。太突如其来,绅士来不及掏出手绢,于是我们看到白种人的粉红色洁净的上膛。 
                    “喏!带香味的烟雾会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们的国家里,驱除病房内的异味,应该用鲜花。”詹姆斯博士说。 
                    我们未置可否。鲜花,当然好。可是我们买不起。子女们会用买鲜花的钱去买鲜王浆 
                    齐大夫说:“东方的逝者喜欢这种神秘的味道,给人一种成仙的感觉。临终关怀医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为第一,所以我们熏香。”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张床。只有一第床的房间叫“高间”----高级房间之意。同高干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钱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发上痛苦地呻吟。他的双腿缠满绷带,疼痛把他的脸撕扯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病?”詹姆斯博士问。 
                    “双下肢动脉闭锁合并感染。”齐大夫答。 
                    我知道这是一种极为痛苦的病症,甚过癌症。 
                    “为什么不用镇痛剂?”博士不解地问。 
                    “用了。”随行的护士说。 
                    “可病人还在痛。”博士恼火地说。 
                    “镇痛剂每四小时应用一次。上次的药效已经消失,下次的时间还未到。”护士耐心地解释,心想堂堂医学博士,怎么连常识都不懂。 
                    “他多大年纪了?”博士问。 
                    “89岁了。”旁边一位家属说。 
                    老人知道是在说他,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惊叫起来:“我为什么还不死啊?为什么!老天!求求他们,让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这么难!孝顺的孩子们,帮我一把,让我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结实!你们要是给我买件结实的秋衣,我的苦也熬到头了……”涕泪纵横。 
                    齐大夫顾不得翻译,问家属:“怎么回事?” 
                    家属说:“老爷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寻死,我们时刻看着,不敢让他够上一点带尖带钩的东西。刚才他疼得实在受不住,趁我上厕所的时间,从沙发上爬起来要上吊。他早就不能平躺着了,躺下来就得疼晕过去。他哪有绳啊,就把秋衣脱下来挽了个扣,搭在晾衣服的铁丝上了。要不怎么说老爷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挂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IP属地:上海16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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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大夫不情愿地把话翻给詹姆斯博士。补充说:“幸好没受其它伤。” 
                      “可是病人很恐惧,你们看不出来吗?”詹姆斯博士愤怒了,“临终的人并不是恐惧死亡,他们只是恐惧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们为什么不长程足量地使用镇痛剂,保证他们毫无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们的国度里,病人一旦被确认患了不可逆转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铭心的疼痛时,临终关怀医院将无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镇痛剂怕他成瘾吧?他已经89岁了,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间病室。你们为什么不让他舒适?要是在我们的国家里,他每天会得到300片以上的盐酸吗啡,他会觉不出任何疼痛。我们还有更先进的止痛膏药。敷在患处,保证72小时不痛。我的国家,是剧痛者的天堂!”他气咻咻地吐着气。 
                      齐大夫对我说:“他有什么权力对我们指手划脚的?”说完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语录,一个外国人,毫无利己的动机……” 
                      我说:“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着你。” 
                      “我们的麻醉性镇痛剂使用非常严格。例如吗啡,要经过几级机构批准。每一片都要登记在案。”齐大夫郑重解说。 
                      “我可以知道一下贵国麻醉镇痛剂的产量吗?”博士的蓝眼珠很专注。 
                      “当然可以。”齐大夫报出一个数字。 
                      “准确吗?”博士充满疑惑。 
                      “非常可靠。这是我们的国家统计局颂的数字。”齐大夫很有把握地说。 
                      “假如您的数字准确无误,那我要说,以一个十一亿庞大人口的国家,只使用这样微不足道的镇痛剂,贵国的绝大多数晚期癌症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极为愤慨。 
                      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这个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们以坚忍不拔著称于世。我们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说,把好药留给别人吧,我还能忍。我们的医生习惯了对病人说,到实在不行了,再用镇痛药。刚有一点小痛就用,大痛时怎么办? 
                      我们在思索。 
                      蓝眼珠不依不饶:“每当我看到第三世界国家把大量的海洛因焚毁的时候,都万分遗憾。那是一笔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上帝给人感觉痛苦的神经,上帝又给了人克制疼痛的法宝。你们辜负了上帝的公平。” 
                      齐大夫清了清嗓子,说:“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欢这种思维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吗?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一场悲壮而屈辱的鸦片战争。那场血火之战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缘于他们向我们输入鸦片。我们是鸦片战争的战败国。对此我们刻骨不忘。”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费力地回忆着,说:“很抱歉……” 
                      他毕竟是一个有良知的英国绅士。 
                      他接着说:“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战争。我是医生,我除了医学之外,其它一律不感兴趣。我只同您讨论医学。我不明白眼前这位老人发黑溃烂的双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联。你们以为不给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镇痛剂,那场战争的结局就会改写吗?我的中国同行,你们是不是把简单的医疗问题想得太复杂了太久远了?而对这个企图以纺织品自杀的老人,太少人道的关注!?” 
                      我们张口结舌。无论我们多么地具有爱国主义情操,也无法同这个英国佬理论。他只懂医学。 
                      ※   ※ ※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这是一位老媪,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着房顶。一个穿紫衣的护工正给她喂食。一种混有黄色颗粒的乳汗从她鼻孔的管里推进,少部分自嘴角外溢。尖锐的喉结滚动着,耙子似的把液体驱赶入胃。 
                      “这是什么液体?” 
                      “菠萝奶。”护工小白用英语回答博士。她无法确切称呼这种流质,就把菠萝和牛奶两个单词叠加。 
                      詹姆斯博士听懂了,说:“这是一种残忍。” 
                      一瓶纯白的液体悬挂在半空,好象猪板油。它们凝重地滴进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这是在输油。”齐大夫简短地说。那是蛋白乳,给不能进食的病人提供高热量。 
                    


                    IP属地:上海17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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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大夫忍不住说:“您可以说得明确一点么?谁对谁残忍?” 
                        詹姆斯博士说:“我说得难道还不明确吗?是中国的临终关怀人员对临终的病人残忍。” 
                        “能说得再详细一点吗?”齐大夫咄咄逼人地问。 
                        “中国人太看重生命的数量,忽视生命的质量。在生命的末期,生命已毫无意义,关键是生存的品位。对于已经无法经口进食的人,你们把导管从她的鼻腔捅进去,强行把复杂的营养成份灌入毫无生气的胃,让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宁。这难道不是残忍吗?还有你们叫做油的这种粘稠物,进入血管给她疲惫的心脏加重负担。她的肌体是一个衰弱的脚夫。你们却强加她更多的货物,难道不是残忍吗?我研究过你们的禅学,一个老人,不吃任何动物蛋白,拒绝人际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对一块石壁,直至象音乐中的渐弱符号,融化在大自然中,成为你们理想中的最高境界。这种活着同死了一样的生存状态,不可思议。生命在于动作,没有了动作,犹如剥了皮的青蛙,连标本都不如。当死亡一定要降临的时候,就象一个婴儿的诞生,我们要做的是让它到来的更为舒适和顺利。” 
                        我想到了一个词----“方沟”。东西方文化的沟。真是一条深邃的大峡谷,我们可以相互听到歌声,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艰难! 
                        齐大夫用比英国人更为地道的姿势抱着双肩说:“我从理论上同意您的观点,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句话,对具体情况要做具体分析…………” 
                        正说着,小白捧着一个多层奶油蛋糕。图案繁复,床上架屋,堂皇得象古罗马的竞技场。 
                        “奶奶,您要的蛋糕来了。先拿来给您瞧瞧,让您高兴高兴。等一会儿,您的儿子女儿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来了,我们就把蜡烛点着,说什么您也要吃一块寿糕,有一点没能叫您满意,就是我在店里买生日蜡烛,人家说,老人家那么高寿,得插多少支蜡烛?寿糕还不成了马蜂窝?我说,那不成,说什么我们也得插上,奶奶就等着这一天哪!后来他们给想了个办法,您多大岁数,就插了两个蜡做的数字。待会儿,数字蜡点起红红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兴致勃勃地讲着,完全不顾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听得见。就象喋喋不休的母亲,相信她的婴儿一定记住她的话。 
                        老妇真的抖开眼皮,用明亮得骇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红色阿拉伯数字。 
                        “78”,象灯塔似的戳在奶油中,柔软的烛芯象男孩调皮的卷发,耷拉在一旁,引诱你点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动了动。她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她象不屑于为不认识的人浪费精力。不过我们都听到了她的话:“终于活到78岁啦!” 
                        詹姆斯博士翻着硬而卷的睫毛说:“是这位老妇人要求你们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岁诞辰这一天吗?” 
                        齐大夫说:“是的。” 
                        詹姆斯博士说:“请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齐大夫说:“我们这间的共同之处大于我们的不同之处。” 
                        詹姆斯博士说:“是的。在临终关怀医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们要象服从上帝一样,服从他们。” 
                        我们又走进一间病房。仰卧病人是位秃头老汉,呜呜在哭。音色凄厉,象有人往生了锈的管道里吹气。 
                        “爷爷,别哭了。那东西是不能要了,对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过来,和颜悦色地劝。 
                        “他为什么这样悲痛?”詹姆斯博士问。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这样伤心。许多文学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泪如何浑浊,其实不确。他的泪珠晶莹,每一粒都有钮扣大。 
                        齐大夫走过去,象哄小孩似的搬起他的头:“老爷子,又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泪眼凄迷中看到齐大夫,抖着皱纹笑了:“你来了就好。他们都不听我的,就你心好。”说着用手指挖耳朵眼儿里灌进的泪水,眼巴巴地等着。 
                        小白气得一甩手,说:“齐大夫,你就会收买人心。”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齐大夫也不解释,从白大衣兜里掏出一包“红塔山”,摸出火柴,扑的点着,将米黄色的过滤嘴优雅地衔在嘴里,徐徐吸着。待朱红色的焰火象仪表似的渐渐发亮,迅即拨下。一边吐着雪青的烟圈,一边把烟嘴栽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IP属地:上海18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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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   ※ ※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IP属地:上海21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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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IP属地:上海22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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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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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IP属地:上海23楼2005-09-08 1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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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楼主的分享,本作全文我已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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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28楼2005-09-08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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