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坐在高阳身边。她转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紧紧拥住他,手臂勒得他几乎窒息,良久,才说出一句。
“我们走吧,天下我不要了。”
辩机摇摇头笑了。
“她给我枕头时,我应当想到的。是她让人偷了枕头,又让人抓了窃贼,又让他招供给父皇。那武媚,她才人当得太久了。她巴巴等着父皇病重,等着勾引哥哥,如今她等着我去触怒父皇,好让他快些归西,她都算好了。辩机,我知道她算好了,可我还是要去找父皇,公主之位我可以不要,荣华富贵我都不要,也不想再利用房遗爱谋反,只求他放我们一条生路。”
辩机望着她布满泪水的脸,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见惯了高阳笑靥如花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哪怕是凝一凝眉,那份美好总有缥缈包含其中,这时候见她绝望痛哭,那缥缈瞬间被抹煞。
连高阳也有眼泪,原来众生皆苦是真的。人间怎能缺这一味苦呢?永恒的快乐便不是快乐了。辩机想,如果非要挑一个时间来定为永恒的话,最好就定在当下,他脱去僧衣赴向她的身体的时候。
或是她仰头低吟,眼泪流入发根的时候。
或是他要剥去那层轻纱,却因急切被轻纱缠住的时候。
外头,天下的人都在走向长安。他们怀揣着欲望,从东方来,从南方来,从西方来,从北方来,贪婪造就的浮华在外头燃烧,烧出了人间烟火。人们口干舌燥,便饮鸩止渴。毒药最是美味,怎能一生也不敢去尝?
高阳的眼泪流尽的时候,外头已然破晓。她拿出剪刀,将那件僧伽梨的布片剪下一条,再将纱衣剪下一条缝上。
“别去西方极乐,在地狱等我吧。”
“好。”
辩机穿好衣裳,站起同高阳到了梳妆台前,亲手为她描眉画眼,一点点画完,便道是了。那梦中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应当就是这副模样。
结束后,辩机不再想安顿她无用的话,便任她呆坐在梳妆台前,径自向门口走去。
一拉开门,阳光便倾泻而入。
辩机缓步而出,直到回到弘福寺才发现自己没有最后回一次头看看她,却并不觉得遗憾。他知道她抬起了哭红的眼在身后望着,一直望到他走出房门,走出府门,走在悠长的街,穿过方正的坊市。
那双瞳一如罗刹宝洲,鲜艳且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