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宋钢伤心地说：
“我们以为你吃着虾，喝着酒，你会哈哈大笑。”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去上海，一张票。”
“我还——没——上车——呢……”
宋凡平真的是个好男人，好父亲，好丈夫，可是这样的好人却要被残酷的阶级斗争。
看到他对孩子的疼爱，对妻子的承诺，真的是让人心疼。
“人可能都死了……”
“人怎么会这样狠毒啊!”
是啊，人性本善，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快地方哪里去了呢？

“他是谁呀？”
“他死了没有？”
“他穿着爸爸的凉鞋。”
“他还穿着爸爸的背心。”
“他会不会是爸爸？”
“我不知道。”
“外面趴着的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我们认识自己的爸爸，可是这个人脸上都是血，我们看不清楚。”
“我们想问你，又怕你生气……”
“你们不是来要饭的吧？”
“不是。”“我们想问问你，他是不是我们的爸爸？”
“你们爸爸叫什么名字？”
“他叫宋凡平。”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还以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两个孩子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宋钢继续问她：“他是我们爸爸吗？”
苏妈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他是叫宋凡平。”
宋钢立刻哇哇大哭了，他对着李光头哭叫道：“我就知道他是爸爸，所以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李光头也哇哇大哭了，他说：“我一看见他也哭了。”

“李光头，我饿了，我还没吃中午饭呢，我能不能吃奶糖？”
“我真的很饿，让我吃一颗吧。”
“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
“我吃一颗。”
宋钢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看了一会儿，又举到鼻子处闻了一会儿。李光头在里面没有听到他嘴里的声音，听到的全是鼻子里的声音，李光头不明白，他问宋钢：
“你嘴里为什么有鼻子的声音？”
“我没吃，我只是闻一闻。”
“你为什么没吃？”
“我不吃了，这是给你的奶糖，我闻闻就行了。”

“我要死了……”
“别哭，别哭，好儿子……”
“我已经订好了棺材，你们把我埋葬在爸爸身边，本来我说过要等你们长大了再去陪他的，我对不起你们，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别哭，别哭。”
“我身体很干净，死了以后不用再洗了，穿的衣服只要干净就行，就是不要给我穿毛衣，毛衣上有很多结，会在阴间缠住我的，给我穿棉布的衣服……”
她说累了，闭上眼睛又睡了一会儿，十来分钟后她眼睛又睁开了，对两个儿子说：
“刚才听到你们爸爸在叫我。”
李兰甜蜜地笑了笑，让宋钢把床下的一只木箱子拉出来，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李光头和宋钢打开后，一包是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一块手帕包着那三双古人用的筷子，还有就是三张全家福的照片。她说两张照片是给李光头和宋钢的，要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她说李光头和宋钢以后都要娶妻成家，所以给他们每人一张照片，还有一张照片她要带到阴间去给宋凡平看看，她说：
“他还没来得及看照片呢。”
古人用的筷子她也要带走，染上宋凡平鲜血的泥土她也要，她说：“等我躺到棺材里，你们就把这些血土撒在我身上……”
“里面很暖和。”
“我马上要见到你们爸爸了，我很高兴，七年了，他等了我七年，我有很多故事要讲给他听，很多宋钢的故事，很多李光头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讲不完啊。”
李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又哭了：“可是你们怎么办？你们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我放心不下，我的两个儿子，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们是兄弟，你们要互相照顾……”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妈妈，你放心，我会一辈子照顾李光头的。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我会让给李光头吃；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了，我会让给李光头穿。”

“你他妈的听着，宋钢是我的兄弟，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宋钢还是我的兄弟，你他妈的要是再敢说宋钢一句坏话，我就……”
“我就宰了你。”

“宋钢，你怎么啦?”
“我想起妈妈来了……”
“她放心不下你，她要我以后照顾你，我向她保证，只剩下最后一碗饭了，一定让给你吃；她摇着头说，最后一碗饭兄弟两个分着吃……”
“我们现在分着吃饭了。”

“李光头，我有话对你说。”
“你要说什么?”
“李光头，自从我爸爸和你妈妈死了以后，我们就不是兄弟了……”
“说得对，你爸不是我亲爸，我妈不是你亲妈，我们不是亲兄弟……”
“所以，”宋钢也打断李光头的话，“我任何事都不会来找你，你任何事也别来找我，我们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是说，”李光头再次打断宋钢的话，“我们从此一刀两断?”
“是的。”宋钢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话，“这下你该死心了吧?”

“李光头，你以前对我说过：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我们还是兄弟；现在我要对你说：就是生离死别了，我们还是兄弟。”
“天快黑了。”
“我现在是个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