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种老式房子,房间里面向来是光线很阴暗的.席五太太坐在靠窗的地方,桌上支着一面腰圆大镜,对着镜子在那剪前刘海.那时候还流行那种人字形的两撇前刘海,两边很不容易剪的齐,需要用一种特别长的剪刀,他这一把还是特意从杭州买来的.

她忽然把前刘海一把撩上去,要看看自己不打前刘海的样子是什么样子的.五太太明年就三十岁了,在当时的"女界"仿佛不成文法,一到三十岁,就得把刘海撩上去,过拉三十岁还打前刘海,要给人批判的.五太太端相着自己的脸.胖胖的同志人,面容很平常,但是,都说她富相,也还有说她长的很甜净.无论如何,是一点也不带薄命相,然而......却生就了很奇异的命运.

她是填房,前面那太太死的很早,遗下一子一女.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拉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中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长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家声的希望.果然他出去做过两任官,很会弄钱,可惜更会花钱,挥霍起来,手面大的惊人.

他们席家和五太太娘家本来是老亲,五老爷的荒唐,那边也知道很清楚的.因此五太太出阁之前,他家里人就再三叮咛,要她小心,不要给人压倒了,那三姨太太一向是最得宠的,得要给她个一个下马威.五太太过门后的第二天,三姨太太来见礼,给她磕头,据说是五太太的态度非常倨傲.其实也并不是五太太自己的意思, 她那两个陪房的老妈子都 是家里预先嘱咐过的.一边一个搀住了她,硬把她胳膊拉紧了,连腰都不能弯一弯.三姨太太委曲得了不得,事后不免加油加酱向五老哭诉,五老爷十分生气,大概对太太发了话了,太太受不了,大哭大闹了两回,大家都传为笑谈,说这新娘子脾气好大.五老爷也并不和她争吵,只是从此以后就不理睬她了.他本来在北京弄了个差使,没等满月就带着姨太太上任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像席五老爷这样,以一个遗少的身分在民国时代出仕,一般人议论起来,已经要骂他变节了,何况他本身还做过清朝的官.大家都觉得他这时候再出去,很犯不着.但是五老爷一半也是由于负气,因为他挥霍得太厉害了,屡次闹亏空,总是由家里拿出钱来替他清了债务,弟兄们自然对他非常不满,他觉得他在家里很受歧视,他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所以宁可出外另谋发展.五太太为了这缘故,一直恨着她那几个大伯.她一恨自己娘家,二恨她那婆婆不替她做主叫她跟着一块去,三恨他们兄弟们,都是他们那种冷淡的态度把他逼走了.也不知怎么,恨来恨去,就是恨不到他本人身上.

五老业到了北京,起初两年甚是得意,大阔了一阵.后来也是因为浪费过分,大笔的挪用工款,不知怎么又给闹穿了,幸而有人从中斡旋,才没有出事,结果依旧是由家里拿出钱去弥逢,他不久就回来了.三姨太太这几年在北方独当一面,散诞惯了,嫌他老公馆里规矩大,不愿意回去,便另外租了房子住在外面,对老太太只说她留在北京没有一同回来.老太太装糊涂,没有深究.五老爷也住在外面,有时侯到老公馆里来一趟,也只在书房里坐坐,老太太房里坐坐.
时间一年年过去,在这家庭里面,五太太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一种很不正确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小姑和侄女们常常到她房里来玩,一天到晚串出串进,因为她这里没有男人,不必有什么顾忌.五太太天性也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人来了她总是很欢迎,成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人都说她没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