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广政二十五年。
正朝元朔，弥天暴雪。
青娥挑燃立人上的灯，屈身退了出去。暖融融的橙色便独照在地，将罽上饕餮的眼睛洇得晦暗不清。
他挥手令卫士离开，站起来时轻轻咳嗽。书案旁有只漆盒，对鸟与塑成戴胜模样的四角布着细致的鎏金线，用手摸上去微微凸起，薄凉似霜。
空静的大殿陡然响起一声锁匙相磕的脆鸣，接着在须臾之间戛然而止。被打开的盒中叠放着一张辛夷笺，墨笔鸾翔凤翥，又未免漂泊。
朝上的边的一边只有一行字，翻过来又是另一种字体抄着冬歌，他取出来放到灯底，眯着眼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忽然笑了一下。
端的是洗练精彻。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
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他开始慢慢地锁住眉峰，那些经岁的印痕从皮肤下展露出来，像一张古旧发皱的纸。等它们叫嚣着爬满整个面容的时候，年迈的皇帝用力地、近乎凄凉地瞪大双眸，一任泪水决堤，涌出眼眶。

1.
明德三年。
新科探花郎此刻就站墀下，撩裾屈膝，谦和恭敬地跪拜叩首。
孟玄朗擒着桂枝，歪头唤道：“东方彧卿？”
“臣在。”
那人拾掇起延展开的衣袍，再一拱手显得从容淡定。孟玄朗眨了眨眼，他似乎不见了殿试时诗画书文俱是上佳的桀骜，反而整个人都内敛着，嘴角勾出得体的笑意。
“周唐兵燹，中州已成混沌昏蒙之所。……人说蜀地殷阜，是难得的清静之地，然——”
“惟蜀之门，作固作镇，世浊则逆，道清斯顺。”
群臣哗然。孟玄朗压手示意安静，话中半是好奇半是玩味：“朕举卿为学士，但不知卿何以报我？”
东方彧卿把腰背微折，用规润又带一点上扬的语气，平静而骄矜地对他的国君说：“谢陛下宽宏。臣愿竭涓埃末力，致吾君尧舜：尽樗蒲薄质，令天下安欢。”
他抬头，中人之姿只是多了分书生的隽秀，并不算特别妍好的，却有一对眸子恰好落进从槛窗罗锦间透来的日光里，明明亮亮积淀了华景的浅金。
孟玄朗睁开眼，揉了揉眉尖，望着帐顶愣愣出神。
新帝即位之初，开科取士，至今已过两年。无论孟玄朗白日如何宣称着宁弃皇位也要重回仙山，也无法否认曾令他魂牵梦萦的千骨师妹，竟渐渐不比这朝夕之臣，频入梦中。
就像……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镇长独立到黄昏，却怕良宵频梦见。
入梦的那人眉目总是柔和的，不像现实这样，垂眼一笑便将他手中的玩意轻轻抽去，然后用奏章填补未来得及合上的空隙。
“陛下，卯时要到了……”
“别吵。”
“卯时……”
“……你怎么跟东方彧卿一样烦！”
“陛下，”僮仆好心提醒，“大学士就在廊下，宣么？”
王昭远揽袖延茶，此时他尚不是通奏使知枢密使事，清秀的五官还未布满扭曲变形的骄傲，惟以将来可执铁如意的双手，为二人奉上熨烫的江南清盅。东方彧卿低头拿盏盖拨开茶叶，袖上缀着坠角，云绸用辛夷花熏过，如云波浮诡，中髹点墨，写意的筠竹像高天里的星子。
孟玄朗一度觉得他在不说话的时候，是极为耐看的。
露在袖外的手指骨分明，四指上有一层常年被笔摩挲而留下的薄茧。皮肤下浮着淡淡的青络，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孟玄朗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便见他从容落盏，举眸温笑。
“微臣听说陛下近日休病不朝，忱心甚虑，故来请圣躬安好。”
“我……朕小恙已痊，不劳……”孟玄朗干咳了几声，“不劳爱卿挂心。”
“是么？”
眼见那唇角的笑有些僵，孟玄朗反咳得更加厉害：“朕怎敢耽忘国是。这些日大学士辛苦，是朕的过错。”
东方彧卿毫不避讳地端详他的面容，清光清朗，独无一丝病色，不禁摇头叹救药难济。他喝尽最后一口贡尖，起身道：“既然如此，臣便不多打扰了。望陛下以龙体为要，陛下安康，方是万民的福祉。”
孟玄朗叫住了他，旋即很快换上一副哂笑着的期冀和刻意装出萎靡的表情，断续说道：“大学士日夜操劳，肩担重任，朕亦心有不忍。……昨番薄冬瘦雪，定是魏紫姚黄不续，梅园孤盛。爱卿能否卖个面子，陪朕去看看？”
孟玄朗见他转过头，也就当真扯了扯嘴角，牵出一个小心翼翼又带了几分讨好的笑容来。

4.
明德五年。
皇帝孤孤单单地坐在胡床上，手边胡乱摊着几本书，最近的是《楚辞》，正展在《九歌》中《湘夫人》的一章。
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陛下……”
“烈将军，大学士他如何了？有没有消息？”
殿外响起的脚步声甫一传入，连来人的眉目都不及看清，他蓦地收袖站起，慌忙问道，险些踩着衣摆摔了一跤。
烈行云沉默地放下一信，在他面前平铺，然后取过一方白玉鴳鸟镇平。
“陛下，大学士……没了。”
孟玄朗向后一跌，厉声叫着不许烈行云来扶，自己挣扎了半天，才把那纸拽到眼前。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墨笔鸾翔凤翥，又未免漂泊，带有淡淡的血味。
只有短短一行字，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在说：
——“人总是要死的，莫哭。”

5.
明德三年。
正如孟玄朗无法把花千骨留下当皇妃，东方彧卿最终也没能娶到他的骨头作娘子。
为此孟玄朗倒是暗喜了好一阵子，直到大宴明王，他兄长分明言笑晏晏却瞬息反目的那一刻。
到这他才惊觉，往岁东方彧卿望着他缓缓说兄弟阋墙，姊妹谇帚，方为帝王家业时，眉目间的沉凝到底意味着什么。
“悯者，忧也，怜也。”
“先皇将此剑赠予陛下，便是愿陛下惜怀天下，圣明无偏。”
长剑脱手的那一刻孟玄朗感受到台下那人的目光，寒凉却不移散，待看到他竟不敢再承那剑，便夹了一缕细小而清晰的失望。
也就是这一点失望，让他下意识抓起的是清水的手，等到悔意骤升，已行出半里。
他回头，夜色笼罩下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正折腰行礼，向僭王俯首称臣。
他甚至没法怪罪东方彧卿，就觉得心肺慢慢揪起，像被蒺藜扎了一圈，然后一点一点揉进方寸。
东方彧卿说的什么都是对的。好像这个人无所不知、永不犯错一样，他甘愿承担一切责难，在旁人陆续离去后，落魄的废帝小心翼翼的、生怕得罪或是弄疼什么地方似的，轻柔地将数落得有些喘息的大臣搂进怀中。
“东方，你说什么都对。”他贴着他的后颈，轻声说，“原谅朕……原谅我，我会做一个好皇帝。像你期望的那样。”
百年后史书上会记载，你我是这世间最好的君臣。这句话他没说。

对于这个吧会火我深信不疑有了你这只触就火的更快了

嘿嘿

能写一篇长的文章？

楼楼 文笔过甚 有点看卟懂 加油 再写卿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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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