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色七·花煮茶
自初五过后，郑允浩数日没了踪响，金在中便意外得了好几天圌安稳日子。中午送走一批食客，忽见屋外鹅雪纷飞，金在中瞻玩得一时半刻，异常悦心，便唤回在后院雪地里撒欢的巳儿，说要做些糖点。
这类食件，金在中犹记得在自个儿幼时，街上叫卖的甚多，小儿最喜。巳儿也不例外，指明想吃那荆芥糖，金在中允了他。实际上，这荆芥糖做起来也简单，不过是将荆芥细茎扎起，蘸一层糖卤，再蘸一层芝麻，烘焙作食。但金在中手巧，扎起荆芥来，能编成各式样的花物，致使玩性倒胜过食味了。
糖卤得新鲜起做，巳儿应了金在中的嘱咐，看在大锅前，用漏勺捞那泥泡。他盯着沫子翻滚，险些都要滴下口水来。孰料天不随人意，锅边黑沫尚未除干净，巳儿就听见前厅传来个危险的声音。他手中铜勺一抖，跑去扒在门沿边上探头观望，果然见到是郑允浩来了。
这不速之客口圌中振振有词：“新年第一场雪，无疑是降了天泉，质清味淡，瀹茗最好不过了。我也就顺了天意，过来讨口茶吃。”
好个顺了天意，巳儿偷偷努了努嘴，只想着金老板将这恶圌棍赶出去，哪知却听得老板吩咐：“巳儿，把梁上悬着的那瓶花茶解来。”
巳儿嚅着嘴哦了一声，忙搬了梯子来，解那柜旁绳悬的锡瓶子。这花茶是摘了梅、兰、莲、桂、菊五种的花须，去净枝蒂后，按三分茶一分花的量间隔储放到锡瓶内，拿箬叶封扎了口。为不生霉气，因此这般倒悬起来。不少人欣赏那情圌趣，爱喝花茶，只是味道常常不伦不类，都是因为不得其要。制花茶的关键便在于不得使上品好茶，用次茶恰恰才能借花气而不被反夺真味。
金在中刚置好铜炉，郑允浩就递了砂铫过来，搁上头煮雪水。金在中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在对面坐下。蟹眼一沸即将水倒出，铫内倾入花茶些许，略加前水闷盖住，等到茶叶湿圌透舒开，便将砂铫重置火上，剩余之水也悉数倒入。
等到水作了第二沸，金在中把茶汁倾出，推到郑允浩面前，道：“你偏爱这穷酸风雅，随意喝便是。”
见他这大方模样，郑允浩狐疑地挑了挑眉。金在中嗤笑道：“怎么，怕我毒圌害你不成？”他说着，也给自己倒了杯，一口饮尽。
可随后，金在中起身，令巳儿捧来一鼎状的风炉。巳儿这边扇着火，金在中便去端来了几个银瓶，锅中一烫，酒味瞬间香醇泛滥。
“我这处虽没有销金暖帐，雪天里羊羔酒却还是喝得起的。”
巳儿雀跃着也坐到对面，伸着舌圌头要尝。金在中便给他兑了些甘蔗汁，混起羊羔酒来格外甘清，孩童喝喝也无妨。
郑允浩本还琢磨着这人惯来冷厉的言辞去哪儿了，没想在这儿等着呢。吃了哑巴亏，他啜圌着杯沿，也不好再讨那酒吃，只得冷冷清清地灌下去一碗茶。郑允浩嘴里淡出味来，旁边两人却吃得欢香，他正削尖脑袋想法子要舔舔酒气时，就听金在中悠悠说道：“不过这样也少了兴致，若此时有几碟下酒菜便好了。”
郑允浩会意地打了个响指，嘱咐他好生等着，便乖乖出门买那下酒菜了。
及他一走，金在中顿时不复先前懒意，伸手将砂铫顺了过来，揭盖细细一看，见茶叶似圆轮状湿贴在壶壁上。茶卜的确有所示，他将铫子在手心转过一圈，眉头渐皱。
几乎同时，就见屋子西南角那处的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里头烧红的槐木漫出一股子沉香味儿，灰烬随之升腾而出，又轻飘飘地于空中聚圌集，浮出张发黄的笺纸来，由着火气曳荡两下便跌落了地。
金在中前去拾起，凝神默览了一番，方于怀中收了。
郑允浩再度回来时，只见饴露斋大门半阖，徒有巳儿在门口哼哧哼哧地堆着雪人玩。郑允浩虚眯了下眼，上前揪起巳儿一只耳朵，凶声问道：“你主圌子呢？”
巳儿痛呼了两下，泪眼婆娑地连忙回答：“呜呜……金老板说了，他有要事得外出，恐怕几日都不得回来。”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只说是去见一位故人了。”
郑允浩识得其并未撒谎，这才饶过他。利眼一瞪，巳儿就躲那雪娃娃后头去了。及眼郑允浩的背影走远，小孩才委委屈屈地钻出来，鼓着腮帮子给雪人捏了俩狗耳朵，再拿胡萝卜重重敲打几下，可算是解气了。
金在中收合起油布伞时，雨雪方好渐停，日至向暮。他在眼前高圌耸的门楼下站定，一路到这偏远之处，身周已不复行人了。
三开间宅门两侧各有青砖斜砌的八字墙，兽吻抱鼓的门墩历尽了上百年风雨剥蚀，都无声透露着其规矩的庄重。门楣上的麒麟纹砖雕虽斑驳了图案，但繁复程度依旧可观。金在中左右一看，但见两侧石联还清晰如故，刻有：千尘转一念恶由果；万劫化三清神亦魔。顶端牌额周围绕以铜钱纹，上圌书四个大字：普应群机。
这些碧瓦飞甍的苍老印记于金在中心里有些模糊了。他七十年圌前只曾来过一次，彼时就很是慨叹这姜姓居士的修圌道决心。两人的缘分起自于该居士，姜卯元，自撰的一本野书：《金丹引道》。饴露斋某次打烊时，金在中恰巧捡拾了他还未成集的手抄本，除去修圌道炼丹，其间一些个养生方子倒有些意思，什么铁瓮琼玉膏、林柏神枕法，不失为可读之物。待其主再寻来时，金在中与姜卯元顺其自然便有了来往。
之后不久，姜居士决意要云圌游历练，两人就此别过了。既是道中人，作为回馈，金在中将真圌实身份告与了他，并允诺可在需要之时，拿檀木烧了信笺寄于黄圌泉路来以作联圌系。
几十年来，金在中早已将此事遗忘，午时收到的那封信却又勾起这些俗世回忆来。算算时日，姜卯元恐怕也已年逾期颐。此信中姜亦有提到他自己大限将至，可并非祈求什么，而是有要物想遗赠于金在中。在中从他字里行间看出些许难言之隐，又念及是将死之故人，这才走了一趟。
他叩了叩门，里面寂寂的无人应答。金在中耐心地负手立了会儿，才见到门缝被打开，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圌人谨慎地往外探头。不等金在中作声，这妇圌人就惊异问道：“您是金老板吧？”
见金在中轻点了下头，这老媪方松了口气，一边将门扩开，一边欠身请金在中进去，口圌中碎碎念道：“我们老圌爷啊早让我候着您了，可算来了。”
“您如何认得我？”金在中疑惑。
妇圌人抿嘴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了几折的麻纸来，摊开感叹：“我先前还说世上哪有画中这般俊圌逸的小伙，现在一看，可不跟个仙人似的！”
金在中接过那画一瞧，果然描的自己，不过寥寥数笔，却神形具现，丹青功圌力可见一斑。他还欲再问些什么，可那媪妪径直穿过门廊就朝天井里的一老头招呼过去。
自初五过后，郑允浩数日没了踪响，金在中便意外得了好几天圌安稳日子。中午送走一批食客，忽见屋外鹅雪纷飞，金在中瞻玩得一时半刻，异常悦心，便唤回在后院雪地里撒欢的巳儿，说要做些糖点。
这类食件，金在中犹记得在自个儿幼时，街上叫卖的甚多，小儿最喜。巳儿也不例外，指明想吃那荆芥糖，金在中允了他。实际上，这荆芥糖做起来也简单，不过是将荆芥细茎扎起，蘸一层糖卤，再蘸一层芝麻，烘焙作食。但金在中手巧，扎起荆芥来，能编成各式样的花物，致使玩性倒胜过食味了。
糖卤得新鲜起做，巳儿应了金在中的嘱咐，看在大锅前，用漏勺捞那泥泡。他盯着沫子翻滚，险些都要滴下口水来。孰料天不随人意，锅边黑沫尚未除干净，巳儿就听见前厅传来个危险的声音。他手中铜勺一抖，跑去扒在门沿边上探头观望，果然见到是郑允浩来了。
这不速之客口圌中振振有词：“新年第一场雪，无疑是降了天泉，质清味淡，瀹茗最好不过了。我也就顺了天意，过来讨口茶吃。”
好个顺了天意，巳儿偷偷努了努嘴，只想着金老板将这恶圌棍赶出去，哪知却听得老板吩咐：“巳儿，把梁上悬着的那瓶花茶解来。”
巳儿嚅着嘴哦了一声，忙搬了梯子来，解那柜旁绳悬的锡瓶子。这花茶是摘了梅、兰、莲、桂、菊五种的花须，去净枝蒂后，按三分茶一分花的量间隔储放到锡瓶内，拿箬叶封扎了口。为不生霉气，因此这般倒悬起来。不少人欣赏那情圌趣，爱喝花茶，只是味道常常不伦不类，都是因为不得其要。制花茶的关键便在于不得使上品好茶，用次茶恰恰才能借花气而不被反夺真味。
金在中刚置好铜炉，郑允浩就递了砂铫过来，搁上头煮雪水。金在中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在对面坐下。蟹眼一沸即将水倒出，铫内倾入花茶些许，略加前水闷盖住，等到茶叶湿圌透舒开，便将砂铫重置火上，剩余之水也悉数倒入。
等到水作了第二沸，金在中把茶汁倾出，推到郑允浩面前，道：“你偏爱这穷酸风雅，随意喝便是。”
见他这大方模样，郑允浩狐疑地挑了挑眉。金在中嗤笑道：“怎么，怕我毒圌害你不成？”他说着，也给自己倒了杯，一口饮尽。
可随后，金在中起身，令巳儿捧来一鼎状的风炉。巳儿这边扇着火，金在中便去端来了几个银瓶，锅中一烫，酒味瞬间香醇泛滥。
“我这处虽没有销金暖帐，雪天里羊羔酒却还是喝得起的。”
巳儿雀跃着也坐到对面，伸着舌圌头要尝。金在中便给他兑了些甘蔗汁，混起羊羔酒来格外甘清，孩童喝喝也无妨。
郑允浩本还琢磨着这人惯来冷厉的言辞去哪儿了，没想在这儿等着呢。吃了哑巴亏，他啜圌着杯沿，也不好再讨那酒吃，只得冷冷清清地灌下去一碗茶。郑允浩嘴里淡出味来，旁边两人却吃得欢香，他正削尖脑袋想法子要舔舔酒气时，就听金在中悠悠说道：“不过这样也少了兴致，若此时有几碟下酒菜便好了。”
郑允浩会意地打了个响指，嘱咐他好生等着，便乖乖出门买那下酒菜了。
及他一走，金在中顿时不复先前懒意，伸手将砂铫顺了过来，揭盖细细一看，见茶叶似圆轮状湿贴在壶壁上。茶卜的确有所示，他将铫子在手心转过一圈，眉头渐皱。
几乎同时，就见屋子西南角那处的炉子，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破声，里头烧红的槐木漫出一股子沉香味儿，灰烬随之升腾而出，又轻飘飘地于空中聚圌集，浮出张发黄的笺纸来，由着火气曳荡两下便跌落了地。
金在中前去拾起，凝神默览了一番，方于怀中收了。
郑允浩再度回来时，只见饴露斋大门半阖，徒有巳儿在门口哼哧哼哧地堆着雪人玩。郑允浩虚眯了下眼，上前揪起巳儿一只耳朵，凶声问道：“你主圌子呢？”
巳儿痛呼了两下，泪眼婆娑地连忙回答：“呜呜……金老板说了，他有要事得外出，恐怕几日都不得回来。”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只说是去见一位故人了。”
郑允浩识得其并未撒谎，这才饶过他。利眼一瞪，巳儿就躲那雪娃娃后头去了。及眼郑允浩的背影走远，小孩才委委屈屈地钻出来，鼓着腮帮子给雪人捏了俩狗耳朵，再拿胡萝卜重重敲打几下，可算是解气了。
金在中收合起油布伞时，雨雪方好渐停，日至向暮。他在眼前高圌耸的门楼下站定，一路到这偏远之处，身周已不复行人了。
三开间宅门两侧各有青砖斜砌的八字墙，兽吻抱鼓的门墩历尽了上百年风雨剥蚀，都无声透露着其规矩的庄重。门楣上的麒麟纹砖雕虽斑驳了图案，但繁复程度依旧可观。金在中左右一看，但见两侧石联还清晰如故，刻有：千尘转一念恶由果；万劫化三清神亦魔。顶端牌额周围绕以铜钱纹，上圌书四个大字：普应群机。
这些碧瓦飞甍的苍老印记于金在中心里有些模糊了。他七十年圌前只曾来过一次，彼时就很是慨叹这姜姓居士的修圌道决心。两人的缘分起自于该居士，姜卯元，自撰的一本野书：《金丹引道》。饴露斋某次打烊时，金在中恰巧捡拾了他还未成集的手抄本，除去修圌道炼丹，其间一些个养生方子倒有些意思，什么铁瓮琼玉膏、林柏神枕法，不失为可读之物。待其主再寻来时，金在中与姜卯元顺其自然便有了来往。
之后不久，姜居士决意要云圌游历练，两人就此别过了。既是道中人，作为回馈，金在中将真圌实身份告与了他，并允诺可在需要之时，拿檀木烧了信笺寄于黄圌泉路来以作联圌系。
几十年来，金在中早已将此事遗忘，午时收到的那封信却又勾起这些俗世回忆来。算算时日，姜卯元恐怕也已年逾期颐。此信中姜亦有提到他自己大限将至，可并非祈求什么，而是有要物想遗赠于金在中。在中从他字里行间看出些许难言之隐，又念及是将死之故人，这才走了一趟。
他叩了叩门，里面寂寂的无人应答。金在中耐心地负手立了会儿，才见到门缝被打开，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妇圌人谨慎地往外探头。不等金在中作声，这妇圌人就惊异问道：“您是金老板吧？”
见金在中轻点了下头，这老媪方松了口气，一边将门扩开，一边欠身请金在中进去，口圌中碎碎念道：“我们老圌爷啊早让我候着您了，可算来了。”
“您如何认得我？”金在中疑惑。
妇圌人抿嘴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张叠了几折的麻纸来，摊开感叹：“我先前还说世上哪有画中这般俊圌逸的小伙，现在一看，可不跟个仙人似的！”
金在中接过那画一瞧，果然描的自己，不过寥寥数笔，却神形具现，丹青功圌力可见一斑。他还欲再问些什么，可那媪妪径直穿过门廊就朝天井里的一老头招呼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