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我能够完完全全地感受他所想的一切,能够跟进他的思维之快。我们彼此心灵相通。旁人都道是我领会他的意图后补充了他的观点才让他的辩论这样的顺利,但他所想的就如同我想的一般。他不能够说,我却可以;他想要写,我更热爱写作。想想吧,把自己的话一点一点条理清晰地撰刻在竹简上,书写在帛书上,传播出去,流传下去,这将是多么美妙的感觉!但是我不能,我只有放弃。他是这样敏感的一个人,我能够感受得到。每一次我替他将他不连贯的话说完,帮他说明他的意图,他的情绪里都会溢满自卑。我能够感受得到。他是这样悲观的一个人,他已经不能够像我一般的自由说话,假使我再剥夺去他写作的乐趣,再与他在这上面争风,我该是多么残忍啊。
“但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天才,我比不上的天才,每一次看他的文字,我的心都会遏制不住的颤抖。他说的话,无一没有道理,就好像天地宇宙间的大道,他都已经揣摩透彻。但我一直有一种感觉,我感觉他是错的,我感觉我们都是错的。我想要找到一个途径,来拯救这个天下,不论这一条道路究竟要付出多少鲜血,要堆垒多少白骨。也许即便我付出生命这条道路也仍旧不能够实现。我是多么的希望啊,希望明天太阳已升起来的时候,希望东方渐亮的黎明,能够永永远远的笼罩着这个世界。
“我追寻过很多东西,我探索过很多条道路,但是没有一条,能够使所有人不受苦难永世长存下去的。我知道,每一条生命都终有终结之日,人们死亡,这正是他们曾经做过的,现在正在做的,和将来必定要做的事情。
“但是生命是这样的美好,让我不得不高声赞美她,高声赞美未来虚无缥缈的天堂,甚至那手持催命镰刀的死神。我都要来赞美,用我毕生的愉悦,穷尽我的欢欣,我要大声地来赞美她,赞美一切。
“我说的有些远了。我想我刚刚才提到韩非。每一次提到他,我总会想到些不切合实际的东西去。我总是会想到些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地方去。人们管这个叫做回忆的力量。我爱他。是的,我爱他。我还亲手杀了他。在杀他之前,我还伤透了他的心。我们恶狠狠地吵了一架。但我想他也爱我。他不像我,他没有把那份情感藏得那么深,深到连彼此都看不到。我却这么做了。亦或者他的情感,他的爱,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够掩盖的范围。可是我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即使在最后一刻,我也没有来得及同他说那句话。
“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微笑,那实在是惨淡。我已经不堪回想。我当初是多么的混蛋,以至于就这样放任自己伤害他。我后悔。我后悔啊。这后悔随着时间的积累越积越深,现在,我一定是整个咸阳城里最后悔的人了,只为韩非。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在一个人死去二十多年后却因为他而后悔。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然而,现在我知道了。我喜欢在暴风骤雨的洋面上,乘风破浪;但我更加希望的,是在我前进的路途上,或者在随便的什么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身边,能够理解我、体谅我、支持我,他晓得我的理想,并且能够和我一起为之拼搏。我知道一个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作为一个个体,作为这个大整体的一份子,我该做的就是尽自己的力量为之奉献。我已经将自己一生当中的四十多年奉献了出来,奉献给了这个叫做秦的帝国。然而回过头来看,这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谬而脆弱。它已由我亲手灭亡了呀!
“我此刻才会想起来,为何我要这么对待妻儿,为何我要这么对待韩非,为何我要这么对待嬴政。我曾经和魔鬼有过一个交易,我曾经以为我能够很巧妙地欺骗过它,好把这世界虚伪的表象揭穿,让这世界实现凤凰涅盘。但是我错了,战国时代的纷纷攘攘,烽火连天,那罪人不是魔鬼,正是这世间的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我是个属于旧时代的人,是我让那个帝王燃起野心的燎原之火。我以为他能够将这一切结束,韩非也是这样以为。但是我错了,我们都错了。大同小异的和平,大同小异的治理。我掉进了魔鬼的圈套,而这圈套只会越来越华丽,越来越美好,好到让人能够心甘情愿的跳下去。
“但至少我有另一次机会,就在明天,很快我就会有另一次机会。除非我又试图欺骗魔鬼,而魔鬼又顺着我来,让我在迷惘里陷入困惑。
“我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上帝,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因为创造这个世界的,就是一个魔鬼。它有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叫做上帝。它的那个名字被他的造物戴上了显目的华丽光环,它的身上披着华冠。但我知道那就是美,那也是丑,那就是善,那也是恶。没有人能够辨析是非曲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他们有着一样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父亲叫做人性,他们的母亲,叫做未来。
“我现在和魔鬼缔订了条约,我将因此在外面游荡两千两百年,为魔鬼做事。不过,两千年不过是一晃之间,假若还有人继续存在这个世界上。那个时候,他们对我现在,是贬低还是褒扬,又有什么重要?我将会重获新生,给那个世界,带来黎明,或者黑暗。天堂和地狱本就是一体的,他们的大门毗连在一起,但不论你走进哪一扇,他们的内在都是相同的,他们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所以我不后悔,也不畏惧,我现在所选择的这条道路。因为我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时间就像是一个怪圈,它将人们,绕啊,绕啊,绕得晕头转向。然而它的本质却从来没有变过,我见过太多太多,太多不同的人,在太多不同的时候,做下相同的事。那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我不相信巧合,正如我不相信,我眼所见的这个世界。
“任由历史去评说吧。
“您或许还想听我在咸阳的事。咸阳,这个全天下最大的都市,它充斥满了罪恶与欺骗。在这里,只有真实的谎言,没有谎言道出的真理。真理是残酷的,所以人们更愿意将自己裹在幻象的茧里。假使您对咸阳城尚还抱有特殊的情感,那我得说,这个城市是我曾经到过与将来到过的地方当中,最糟糕的一个。如果它是一个艺术家,那它道出的真理也必定会是谎言。它用谎言证明谎言,让我不再相信它自己。
“这其中最让我痛心的谎言此刻提及却仍旧叫我感伤,我同情那个名叫嬴政的孩子,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然而千百年之后,谁又还记得他原本的面目?他们只会道他是暴君,是阴谋家,是谋害了整个天下的人。然而他确实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好得叫人心怜,不忍叫他受苦。他渴望爱与被爱,但却被权利的宝冠束缚着,只可以用锋利的剑刃斩开所有人,斩开那些爱他和他爱的人——唉,这究竟是多么的苦楚!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心怜的孩子,我亲自终结了他的生命,又终结了他希冀的千秋永世的王朝。我在丹药上动手脚,但每天看到他日益消瘦的样子就很不忍心——然而我又能够怎样呢,不管君王的生命怎样高贵,在更加崇高的目的面前,在未来所有人的解放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能够安慰自己说,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去,我只能够安慰自己说,嬴政同其他的那些人是一样的,不过是出生的好一点……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劝告他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我煽风点火,把本来好的事情也做出了格;我还迟迟压着最重要的事情不同他讲,只是因为我同魔鬼有一个交易。希冀我能够战胜魔鬼总是不能够的,因为实力的差距着实是太大。然而我却必须得努力,哪怕牺牲小部分人的生命,哪怕那一小部分人里有我最爱和最想保护的人,我也一样要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因为他们也怀揣着梦想与光荣;他们也爱着和被爱。我不能够舍大义而逐小利,所以我必须要放弃那一小部分人。然而总得有人牺牲,这究竟是多么悲哀!
“那咸阳的冷是冷极了的冷,而那兰陵的街道陌生的叫人悲伤。我热爱咸阳,一如我热爱兰陵。我亲手缔造了这个名叫秦的帝国,有注定亲手毁灭她。我更爱这帝国。我爱她,我爱她巍峨的高峰,汹涌的波涛;我爱她,我爱她华美的宫殿,低矮的屋舍;我爱她,我爱她雄伟的长城,小巧的亭台;我爱她怒吼的江水,我爱她平静的草原……
“注定了我的道路就是孤独与误解,注定了无能的人就只可以眼看着爱人走向死亡。我站在善与恶的边缘,却望不见任何的未来。这个城市充斥满了欺骗;而我就是其中一个骗子。然而现在,我该走了,去完成我那个耗时千年的诺言。我期望,期望我们还能够再见,假如,人死后有知,亦或者,死亡不过是一场无梦的长眠。
“不管你是谁,你听到了我的故事,你知道我的罪孽。我再一次恳求你原谅我,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这一切都还不是终结,一切都还有机会转变。我爱你,不论你是谁,不论你来自何方,将要去往何处。我爱你。也许,我们甚至未曾一起醉酒,一起畅谈,一起燃烧这个世界,然而,我爱你,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我爱你。
“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