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建兴十二年八月,伴随着一颗流星的匆匆陨落,驻扎在五丈原的西蜀军营内陆续响起一片低沉的哭声,他们都是曾立誓流血不流泪的战士,国家的铮铮铁骨,然而在面对一代大贤诸葛孔明的溘然长逝时,却忍不住流下了痛惜的泪水。
高级将领默默聚集在孔明的榻前,泪眼朦胧的凝视着这位伟人平静、永远再不会尘世俗务惊扰的干瘦面庞,丞相的遗音犹在耳旁,谁又能相信他已经远去,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然而,孔明是永远也走不远的。他的精神、他的魂魄,长久的徘徊在这沃野千里的平畴中。即便埋入黄土的躯体已近腐坏,他仍旧鲜活的活在益州大地最深刻的记忆中。
就像苏东坡之于杭州,孔明在益州建树颇多,遗爱难忘。他是这片土地上的一轮旭日,一出场便光耀四野,为土地上的万物带来勃勃生机。蜀人爱他,就像植物热爱太阳一样,明媚而热烈。无论如何遮挡,都无法改变这一本性。
他的一生对四川、陕西、云南三省贡献之大,以至于死后每逢周年,人们都纷纷自发到路边,到战场,到他的长眠之地,到任何可以令他们想起他的地方去,凭吊、祭奠。为他立庙的呼声逐年高涨,一点也不受到时间或是礼教的影响。他在人们心中已不单单是一位贤相、一个忠臣,而是神的化身。他们不满足为孔明建祠,因为这类建筑无法诉尽心中奔涌的热爱——他值得更好。
他们决心要为孔明立庙,要让他成为人口相传的庇护益州前路的神,世代享用自己用呕心沥血换来的香火,千千万万年,血食不断。
有多少人能够享有这样的待遇?
这么几千年下来,用一双手就能数清。
刘氏的式微,不单是在北方,西州亦然。
这一次,大汉真正是到了穷途末路。
毫无人格魅力的后主刘禅对此束手无策,他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了人心的力量,他这条小舟很快就要为汹涌的涛浪吞没。而除了极力压制,他根本不懂如何疏导。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孔明的心情一直是灰暗且沉重的,不仅因为功败垂成的北伐大业,还因为他实在瞧不清西蜀未来的命运。又或是他早就知道天下大势究竟要归往何方,只是一直都不愿放弃希望罢了。
早在孔明最后一次北伐前,他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不复归来的命运,于是在益州冰封千里的冬季,他提笔给后主写下一张表:
【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至于臣在外任,无别调度,随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别治生,以长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
这是他第二次在与君王的对话中提及生死,与第一次一样,这张奏表不单单是一封写给君王的信,而是被郑重承诺过的誓言。他一生对于刘禅的忠诚,那些从不曾说出口的情感全都浓缩在了这一张表内。
他是梁柱,是父亲,因此永远也不可能对孩子袒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他要像一棵大树,永远茂密的撑在这个王国的头上。他爱刘禅,就像父亲爱孩子,就像猎鹰抚育小鹰,永远是严厉而满怀期望的。他知道刘禅一向像讨厌家长专权那样怨恨、防备自己。也知道后主内心不得不依赖自己卓越治世之能所产生的痛苦——每一次都无比的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与软弱。
但是,孩子,我没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呀、
因为你的羽翼不够丰满,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生长丰满,我只能够伸出翅膀,替你挡住头顶呼啸而过的寒风。
现在我老了,再也飞不动了。只希望能够再找到一个人替你遮挡风霜。
我要走了,保重啊,我的好孩子。
这些没法从孔明口中说出的话,从奏表上一路淌进后主的心里,使他听闻孔明的死讯后失声痛哭起来——他颤抖着手,从这些载满深情的字句中又一次抚摸到了孔明对于自己的真心,只是这一回,这颗温暖的心脏再也无法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