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司城......”半梦半醒间，莲羽又看到了那个一袭白衣的背影。起身，走至窗前，掀起明黄色的窗帘一角，入眼的便是湛蓝如宝石般的夜空。远处亮起一丝微光，是晨曦吗？莲羽祈祷不是。
次日上午，阳光晴好，驱散了笼罩人们心头许久的阴霾。联军总基地所在的洛斯城中心一片喧嚣，是在举行城主的就职典礼。西元三十一世纪，城主这个称呼似有些古旧，却因战争而在军事重地重新被启用。高台之上，着一袭明黄华服，接过碧玺戒指的女子，正是新任城主，莲羽。
阳光下，莲羽城主的微笑如春风中的花朵绽放，堪称完美。然而，联军代表的首席上，有一个人看得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隐藏着震人心魄的冰冷杀意。
午夜，一抹娇小的身影自洛斯城主官邸围墙跃下，敏捷而迅速地经过大街小巷，来到城郊的一片草地。是联军的一座烈士陵园，有一片开阔地被单独辟出来，修了一座极为讲究的坟墓。那抹身影在此停下，忽然间跪倒在墓碑前。
纤手抚上坟前的白蔷薇，花期早已过去，只留下残朵和疏叶。左手食指上的碧玺戒指，雕刻着细致的描金枝叶，昭示着戒指主人洛斯城主的身份。无疑，这是她口中那人“司城”的坟墓。这座陵园里埋葬的，都是在同一次战争中牺牲的联军烈士。那场战争，或许并不算是最惨烈，却留下了难以抚平的伤痛。
“司城......对不起......”新上任的城主，脸上丝毫没有了白日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戚与伤痛。
硝烟弥漫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回响在耳边的话语尚有余温，她就要披上雀翎霓裳，执九重罗绮，将自己推到阳光下笑对众生。一颗又一颗珍珠被打磨，镶在她的华冠，珍珠被取出来时，是否因为与蚌的分离而哭泣？在激光钻下经受打磨，蚌珠是否感受到和蚌肉被剥开时一样的疼痛？那种痛，莲羽不敢想。
到底，她不能以未亡人的身份，为他哭一场。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午夜，她才能卸下白日的伪装，在故人的坟前，痴痴地奢望找寻到一丝温暖。
午夜陵园，即使在科技已经高度发达的时代，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地方。莲羽不怕，如果可以，她甚至情愿永远躲在这里。这是她曾并肩作战的战友们长眠的地方，更是她毕生所爱的灵魂栖息地，有他们守着，远离外界凶险，她只觉心安。
斜靠在司城的墓碑上，莲羽的声音近乎耳语：“司城，是我负了你......你别怪我......掌握了洛斯城，我的胜算才更大......我必须笑，必须描画红妆、穿戴华服衣冠。我今后不能为你哭......”夜风吹过，吹乱了莲羽银紫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眸。“从今天起，我就是洛斯城主，你的话，我都记得......我真的好怕......司城......为什么偏偏是你我，为什么这样对我们，为什么你要留下那样的话......”莲羽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你知道我可以做到对不对？你是要我活着对不对！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好冷......我好想报仇，好想去找你......”莲羽几欲哭昏在坟前。她好想，却不敢。新任城主莫名出现在陵园，必定会动摇其地位。流过的血和泪，她忘不了，为了司城，也为了自己，她会将洛斯城牢牢握在手心里。

十年后。
绚丽的烟火点亮了天空，晕染了一纸浓黑如墨的夜。辞旧迎新的喜悦从不因岁月流逝的伤感而有半分消退。洛斯城内，到处灯火摇曳。城主官邸的顶层，城主莲羽正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着城中景象。布置得温馨的房间内，氤氲着一缕缕的茶香。
执一把玲珑青花，浅金褐色的茶水缓缓流出，夺目的嫣红牡丹衣袖略微滑下，在细腻如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丝绸特有的微凉。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不似寻常美人感叹韶华易逝，每个岁末，莲羽的心里都是暖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有些许喘息的机会，可以依着自己的所好做些事情。
十指纤纤，捧一杯茗香细细品来，一年一年地，莲羽有种恍惚的错觉，自己触到了司城的灵魂。升腾的水汽润湿了莲羽疲惫的双眼，今夜，照例无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手边的红酒换成了清茶？
或许，这是唯一能坚持的。
就连这身红得耀眼的装束，也只有每年这个时候，才能悄悄地穿上。
“司城，你看，我美吗？”是在青涩朦胧的年纪，她曾戏说，成婚之日，必要穿一身大红嫁衣，红得热烈、红得夺目。
就任之夜的诀别后，莲羽秘密命人购置针线丝帛，在夜里悄悄缝制她的嫁衣。一针一针，一线一线，莲羽的爱与恨，全都缝进了密密匝匝的针脚。军营里走出来的女子，她的绣工算不得极佳，却绣出一件举世无双的嫁衣。当她第一次穿上它的时候，泪水忽然如决了堤一般汹涌而下。
“不能预测未来，就应该好好珍惜眼前的光景。”看着城中一片盛世繁华的景象，莲羽心里好受了不少，这些无辜的人，总算没有受到牵连。当初，接任城主之位，真的只是为了一己所需，这十年，她也在用心地管理好这座城。毕竟，想要隐藏得好，就必须连自己也骗过。
如果在最初的时间里，自己就能想到该多好。
那时候，他们自持年少，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味地各自忙于工作，见面，多是在会议上，因而错过了最美年华。珍惜当下，果真，错过了，才知道有多痛。

“给我一晚上，我想想。”莲羽的声音又恢复了来时的温度。转身抬步走向门外，她的背影晕染着一层浓厚的忧伤。
“羽儿，联军利益为重。”恪思特还想说什么，莲羽不想听。“夜深了，我不回去了。”突然停下脚步，莲羽丢下一句：“不准派人跟踪我，我的手段，你清楚。”

沉寂了多年的实验室，在今夜亮起了一盏灯。十年前，联军一位军官负气出走，临行前封锁了司城博士的实验室。细细扫去每一处尘埃，洛斯城主的泪落下了。“司城，你等着，待我为王，一定给你报仇......”朦胧的灯光中，莲羽仿佛看到了司城的倒影，那双浅金橙色的眼眸，晕了一抹淡淡的橘红，澄澈明亮，一如初年。
背灯和月就花阴。一阵酸楚涌上莲羽的心头。现在，算是实现了吗？不过少了月光与繁花，还有她身边的那个人。
“等待你的只有鲜血和死亡，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穿上制式军装的第一天，她听到的就是这句警告。当时她说什么？她说不会后悔。就是这句不悔，使得她在此后的时间里，偶然遇见了司城。事过境迁，如今回想起来，她竟后悔了。
如果，那时选择离开，是否可以以一种更美的方式和他相遇，不必因两个人都被拘束在这里，而错过最美的年华？
清澈的水流缓缓注入沉重的玉石砚台，素手执墨，极尽细致地研磨，一缕缕墨痕自底部升起，婉转流连，婷婷袅袅。笔锋流转，娟秀端庄而不乏遒劲洒脱的字迹落在洁白的纸面上。“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落笔之处，尽是数不清的回忆。放下笔，莲羽懒懒地倚在桌沿上，在这座军营里，能静下心来写写字的，恐怕，也只有她和司城了吧。
芙蓉水，薜荔墙......莲羽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自己和司城的处境，不也正是如此吗？

“这次，我要倾覆天下。”莲羽自出生就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顾盼之间自有种摄人心魄的美。然而如今，这双眼眸中流露出的，是如同千年寒冰一般令人冷彻心扉的决然与冷酷。
纤手解开领口的丝结，取出从不示人的项坠，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莹润的羊脂白玉打磨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蔷薇，花瓣间千丝万缕的纹路也雕刻得细致。指尖轻触金丝花蕊，花瓣层层打开，露出一枚小小的微型U盘。
费尽心思隐藏了十年，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
这十年里的每一点痛苦，她都要加倍还回去。
当年，战乱平息之后，女王以庸懦之名，削了王储的权位，继而立公主莲羽为储，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人人都知道，这位莲羽公主与王室毫无血亲，只是一位将军的遗孤，从小被女王抚养长大。为此，各界纷纷表示反对。女王为何有此举动，就连莲羽自己也不得其解。
当时莲羽整日沉浸在悲痛中，根本无心理政，便说了许多推辞的话。立储之事最终不了了之，而莲羽因为战功显赫，加之公主的头衔，最终获得洛斯城主之位。
这十年里，莲羽一直冷眼看着，王储再无复位之可能。如今正值联军扩增，司城生前留下的武器装备升级的数据资料至关重要。司城把数据留给了她，如果交出来，即是大功一件，再去争取储位，阻力会立时减小许多。
是你自己将王位拱手让人，我为何不接受呢？
次日清晨，恪思特刚一踏进办公室密码门的门槛，立刻就察觉到室内的异样。如平常一般走向办公桌，恪思特不露痕迹地拔出手枪，迅速瞄准房间某个角落，扣动扳机的瞬间忽然停住。眼前的人让恪思特大惊：“羽儿？”

烽火四起，硝烟弥漫。不知为什么，恪思特终于松了口，允许莲羽随他赶赴前线。那一天，获悉秘密研究所遇袭，莲羽疯了一般赶去，入眼的却是满目疮痍。忘记了自己身处枪林弹雨，莲羽一个个房间地找，终于在密室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司城。他说，他被激光弹射穿了肺叶，逃不出去了。司城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数据交给莲羽。最后一眼，司城的目光，温暖如初。
“司城说，出了内鬼，敌人想摧毁我们的技术支援，有人出卖了他们......我说司城，你告诉我，内鬼是谁啊？我要给他报仇......”记忆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司城的血浸透了莲羽的战袍，也浇灭了她的心。莲羽跪坐在司城身边，一颗子弹擦蛰发梢飞过，她机械地举起枪，看也不看一眼就扣动扳机，门外的人应声倒下。
“司城中弹的时候，正在去往密室的路上，重要的资料都存储在那里。他知道，不能把敌人引到密室，就举枪还击，向反方向逃，耽误了时间。”银紫色的长发散着，恪思特看不清莲羽的脸。“如果能尽快包扎伤口，把血止住，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密室里是有急救包的......当他终于赶到密室，已经来不及了......射穿肺叶，你我都知道有多恐怖，司城有军衔，可他不是军人，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都不敢想......”每每想到这里，莲羽都感同身受，是否冥冥之中，他们的灵魂早已融为一体？
莲羽的目光落回恪思特手中的U盘上，司城的话回响在耳边：“司城放弃了自救的时间，将数据输入一早研发以备不时之需的伪装U盘，要我好好保管。他说，只要守住数据，王储就不敢对我下手......他说，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那一年，在司城的坟前，莲羽哭得肝肠寸断。怒放的白蔷薇默默地掩盖了她落下的泪水。她好想哭倒在蔷薇从中，可是她不敢，白蔷薇尖锐的刺足以使她伤痕累累，那个会细心为她拔去花刺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座基地太冷，即使他是上将，也不能保证莲羽不受一点伤害。
她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正如莲羽所说，恪思特对她不好，整日让她参加残酷的训练，她被欺负，他也从不过问；甚至，提出为莲羽授衔时，恪思特极力反对。
为此，莲羽一度认为，恪思特早就忘了自己。
自她入宫，十几年来，这兄妹二人从未见过。唯一的一次，是她的成人礼，俯身接受女王手中的钻石梨花冠，莲羽暗自庆幸，这繁琐的典礼终于结束。挽着女王的手起身，莲羽好奇地打量着宾客，抬眸，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闯进了她尚且单纯的视线。
棕褐色的短发，细碎的刘海下一双暗红色的眸，波澜不惊的目光莫名其妙地使莲羽感到诡异，仔细看去，那目光中更多的是冷酷和肃杀。
后来有人告诉她，那是她的亲哥哥，恪思特。
莲羽记得，那天，哥哥穿的是联军制式军服，红色的披风夺人眼目，金质流苏肩章散发着含蓄的冷光，整个人的气场都是低沉的，令人不敢靠近。
忽然之间，莲羽想和哥哥一样。
当她说出这个想法时，不出所料，所有人都是反对的。
莲羽有办法。
“我只想回到他身边，再也不分开。”奢华大气的女王宫殿，镂金门内，透过层层酒红色的金丝绲边法兰绒隔断，莲羽公主伏在女王的膝上，双目含泪，可怜楚楚地向她的养母诉说，她和哥哥已经分开了太久，她不想再次失去。最终，女王还是点了头。
当天夜里，从王宫发往最高军校的密函被截下。销毁所有数据和痕迹，莲羽如释重负地笑了，特殊待遇，她不需要。
成为像哥哥那样的人，运筹帷幄，处变不惊。
即使......久别重逢，他没有和自己讲一句话，就连目光也是淡淡的，好像她完全是陌生人。

“羽儿，你不应该知道。”听莲羽的语气，恪思特知道她已经猜到些许。
抬起精致的面孔，莲羽仰视恪思特暗红色的眼眸。正值日出时分，光影错落间，莲羽看不清她的哥哥眼眸深处的倒影。恍惚之间，她想起了多年之前，典礼上哥哥的目光。
现在想起，当时感受到的所谓“诡异”，其实应该是混杂的牵挂与欣慰吧。
恪思特的用心，莲羽其实也知道。
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
当年司城临终的叮嘱，莲羽放在心里不敢忘。他说恪思特的无情是为了让她学会保护自己，如果将来恪思特死了，莲羽能好好地活下去。
司城到死都念着莲羽。
想到这里，她的心就疼。司城的安逸人生，到底是毁在她的存在上。
“哥哥。”莲羽倚着恪思特宽厚的肩膀，感受这份迟来的温暖。“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蝶翼般的睫毛轻颤，似乎沾了些细碎的泪珠。“但是你想过吗？背负着仇恨生活是什么感觉？尤其是，每天面对自己的仇人？”
恪思特心底一颤。她都知道了？是太过聪慧，还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羽儿，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恪思特尽量放缓语气，暗暗祈祷是自己多心。
“如同你所知道的。”莲羽感到眼睛好痛，她已经流不出泪了，获悉秘密的那个晚上，她好像也是哭了很久，知道双眼红肿，干涩疼痛。
雪山深处的贵族后裔，拥有上千年名门血统，竟也被骗着认贼作父。

“王储被削爵的那天，他派人请我去禁楼，他说他出不去了，要把真相告诉我。”那个傍晚，从小就以哥哥的身份存在的王储，在夕阳的映照下，面容竟有些狰狞。“......他说，女王无情无义，用我一个女孩做人质。他劝我夺取王储之位，与你联手，起兵造反。”
听着莲羽的讲述，恪思特立时明白，莲羽险些被王储利用。夺取储位，起兵造反？若成，作为回报必须放出王储，到时，凭借血统之说，他大可以叛贼之名，将他们兄妹二人赶紧杀绝；若不成，女王也绝对不会留下他们，这便为其复位提供了相对广阔的空间。成与不成，王储都是直接的受益者。
“还好当时你没有同意。”恪思特抚着莲羽的发。
“当然，他记恨我和司城，怎么可能真心帮我。”莲羽唇边浮现一丝微笑，她早就不是成人礼上，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公主。
“所以，你准备怎么做？”恪思特现在足够相信，莲羽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要一样东西，一样我丢掉的东西。”莲羽的眼神令恪思特琢磨不透，但是他知道她想要什么。
“给你。”恪思特取出一枚小小的金质徽章，“欢迎归队，莲羽中校。”十年前以恨的名义离开，联军魅影在传说中隐蔽了十年，今天终于要重返世人面前。

莲羽拿过一个软枕，放在床头，扶女王倚在上面，自己坐在床沿上。看到女王脸上浓浓的倦意，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您还好吧？”淡淡的语气，却让女王心头荡起了一圈涟漪，看来，这个女孩的内心还是柔软的，真好。
“没事，每年这个时候，事情总是特别多。”唇角的笑容是那么熟悉，那是一种母亲特有的弧度。莲羽忽然想到，初进王宫时，无数个夜晚，女王带着这样的笑容，坐在床沿上哄她入睡。
明明是那么亲近的人，为什么偏要变成这样？
“您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就没有想过平淡的生活吗？”直到长大之后，莲羽才知道，每个夜晚，女王哄她入睡之后，都要熬夜继续处理政务。就任洛斯城主后，莲羽体会到了那种滋味，太多的担子压在肩上，却找不到人可以分担，她不过是一城之主，就险些弄得心力交瘁，女王的心酸和无奈，只怕要多出不知几倍吧。
对莲羽而言，女王又何尝不是让她犹豫的存在。
如果可以，莲羽真的好想回到过去，她初入王宫的时候。母亲的样子，她早已经不记得了，记忆中最温暖的人，便是女王与司城。
两个最难以割舍的人，一个害死了另一个，要她怎么报仇？

“平淡的生活，不是我该拥有的。”女王的目光中浮现一丝忧伤，“我知道，王室愧对你的家族。你的父亲被我的父亲害死，我想善待你们兄妹，可没想到......”
“没想到，我哥哥知道了一切。”女王的话，莲羽相信。如果当年，恪思特没有看到那一幕，他们兄妹会在王宫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只不过，她的生命里会少了司城。
如果真的这样，司城能否逃过一死？
她不知道。
“对不起......”合上双眸，一滴泪从女王眼角滑落。半生虞诈，一世浮沉，女王早就累了，只是她不敢让别人知道。这辈子，她唯一的遗憾，也许就是莲羽。
泪眼朦胧中，莲羽的影像逐渐模糊。记忆里有关小女儿的点点滴滴，不断在女王脑海中涌现。是明媚寂静的清晨，花骨朵和草叶儿上带着露，绿叶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鸟雀啁啾，年幼的莲羽牵着她的手，走在石子小路上，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致，甜甜地唤她母亲。女王和王储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少母子亲情，倒是更像君臣，而莲羽，不知为何，竟轻易地走进了女王心里。
女王想握住莲羽的手，无意中碰到她袖口的金属，想起她穿着军服。回到联军了吗？
“你回去了。”女王似在自言自语。
“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莲羽心头忽然一紧。是什么？自己心痛了吗？“我的军籍，一直都在。”
女王自嘲般地一笑，缓缓说到：“果然，我拦不住你......出身将门......”女王忽然泪如雨下，“当年那封密函，是被你拦下的吧？我就是想，只要军校对你放松要求，你最后就过不了考核，就能知难而退，回来继续做我的女儿。没想到啊，你居然拦下了......你是我从小养大的孩子，为什么......我知道，只要你离开我，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一切......实在太快了......”
“你对我好，我很清楚，就算知道了先王做的事，那也和你没有关系。”莲羽忽然好心疼这个女人，强势了一辈子，居然没能留住一点温暖。“你只是不该害死司城。你把他推上死路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考虑过他的尊严吗？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在联军停留那么久，他早就回了自己的家，你却想着他会造反......”

“你错了......”女王的语气中，竟是满满的无奈，“我是存了私心，但绝对不是担心司城博士会造反。”
“那你是为了什么？”她的话，还能相信吗？
“我只是......舍不得你......”女王再也骗不了自己，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就把一切都说出来吧！“你受的那些苦，我都知道，可我从来不插手，我是想等你自己回来。小时候，你受了委屈，肯定会第一个来找我。可是我等啊、等啊，你就是不回来，我就派人去查，才知道你遇见了别人，你不需要我了。”那种心头被剜了一刀的感觉，女王至今记得。“一开始，我告诉自己，孩子在宫里闷了那么多年，她就是觉得新鲜，厌倦了自然就回来了。后来我明白了，你是动了真感情。我怕你伤心，就没有强行要求你们分开。这个时候，关于秘密研究所的提案呈上来，我就看到了机会。我知道，你和你哥哥并不亲近，如果把司城博士调到别处去，你就没了可以依赖的人，时间一长，你自然会想到我。我真的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想害他......”
女王突如其来的失控，着实令莲羽感到措手不及。平日高高在上的人，竟也会这样狼狈不堪。这所有一切的不幸，究竟应该算在谁身上？
一种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似是被光晃了眼，莲羽轻轻移开了双眸。或许，从走出雪山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了。
隐居雪山，到底是祖先留下的明哲保身之道。父辈选择了不同的路，连带着他们，也要一去不复返。
这场迷局里的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伤痛吧。
不论怎么看，自己都是最幸运的，拥有过太多、太多。女王毕生所求的温暖，恪思特沉默放弃的宁静，司城舍命保全的平安......甚至——王储趋之若鹜的权位。
若真有一日，她上位为王，会不会像眼前这个女人一般，失去一切，在孤独绝望中了此余生？
这是王者的宿命吗？

沉默片刻，莲羽重又开口：“不管怎样，是你促成了悲剧，我无法原谅。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养育之恩，但是我们都清楚，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莲羽起身欲走，却被女王一把拽住衣袖：“等一下！”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莲羽转回身：“怎么了？”
“我知道，我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但是我不会后悔，这就是我的命。你记住，想做强者，要经历的苦和痛，会是现在的千倍、百倍不止......”女王的手无助地滑落，目光转向窗前的妆台，示意莲羽打开最里层的抽屉，取出一个描金妆奁。
这个妆奁，莲羽见过，是在她和王储都还很小的时候，女王坐在窗前，沐着最后一缕落日余晖，抱着这个小小的木盒子，眼中尽是哀戚。有那么一段时间，女王看着莲羽的眼神，怜爱之下隐藏了些许不忍，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
漆面紫檀的盒盖上，正中间嵌了一块碧绿的翡翠，温润的暖绿色似乎蕴含了无尽的生机。是什么？莲羽感到好奇。
“羽儿，打开它。”女王的声音如同深山中缓缓而来的泉水，流进了莲羽心坎里。是自己太任性了？为什么，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突然变了模样？真正狠心的到底是谁？
不知是为什么，莲羽还是听从了女王的话。指尖轻快地划过银锁，“咔哒”一声，盒盖弹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翡翠，形状质地与盒盖上所嵌的相同，却缺少一分柔和。翡翠旁边，放置着一条做工繁琐的细银链子。
“把盖子上的翡翠取下来，装在银链上，用里面的翡翠镶在盒盖上，盖好放回去。带着这条项链，它会帮到你。”女王侧过身子，斜倚着软枕，缓缓说到。把这个交给莲羽，不论结局怎样，自己的一桩心事总算是了了。

“这是——”翡翠的光泽唤醒了莲羽的记忆，许多年前，这块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储位翡翠，就戴在王储身上。
女王用目光制止了莲羽，看着她将翡翠收好，才长舒一口气，慢慢倚在床头。王储的野心，女王比谁都清楚。能怎么办呢？与其枉负了天下，倒不如交付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