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太清宫上，庭下急管繁弦，乐音奢靡，一干宫娥台上起舞，却无兴致可赏。紧紧的扣着手里的金杯，连饮三杯，最后将杯子朝案上一立，酒水连带着洒了些在手上，却无暇顾及，口吻带着些愠怒】
还不来，好大的胆子。
【孟清随侍身侧，连上前试探也端着小心，只问可否还要再传令，绷着嘴角，大手一覆】再发两旨。召皇后即刻前往太清宫，不得延误；其二，传羽林军管带，一并与你们前去，五十步以内，着人来报。
【打发完人，又唤来侍监添酒，宫灯正辉煌。】

【戌时一刻，金乌浸墨，万艳入霞，是照未央宫上，赤萼鸳鸯瓦，瑞兽芙蓉墙。】
【斜倚帐城之中，绣幔软帷，狻猊紫章炉中一把青木娥女，目色便也徐徐遥散，循着疏冷的雪烟，漫过迤逦的红罗大带、销金袍帔，静柔柔地，沁入朦胧的猗桑冰弦里，混沌而真切。】
【金戈之声从熟稔的静寂中炸响，眸蕊一动，将近侍的惊惶纳入潭心，竟忽地生些漠然，轻一笑】也好。
【遂严妆高髻，祎衣及身，脊上宝珠卷影，本固枝荣，展翼的凰鸟于烈日流蔚中高声鸣唱，眸掩业火，身似红莲。】
【凤辇落定太清宫外，覆着金幌度量，指骨慢一拢，纵再起疑，声犹是沉郁的】长君，为何停了？你是让本宫亲自走过去么？
“禀娘娘，是圣人旨意，着臣五十步内通达天……”【眸定着他铁衣上寒滟的光，榴齿微分，生生将掐下半截】好了，不必再讲，我当领旨。
【一振红袍，百步青阶前合身长躬，道天祚未央，分明谦逊婉嬿】臣玉城请见，愿君长乐无极——

【等待的时刻索然无味，案前琉璃酒壶清透，顺着光线望过去，已饮去大半。高阁上，遥遥传来龙笛鼍鼓，丝竹夹杂其中显得更加羸弱，鼓声舞乐抑扬起伏，仰首一饮而尽，宫侍在下，恭谨躬身长拜】
“圣人，凤驾已至五十步外。”
【紧接，又是一人来报】“圣人，皇后殿外请见。”
【巨大的苍红色日轮照临太清顶端，在那红之下，连脸色也看上去稍显缓和，语气依旧严峻】宣。【殿中韶乐重起，看着底下几百名翩翩起舞的宫娥，美酒甘醇，偏首与孟清相谈，听他说那几个老臣白日里神情如何的古怪，旋即放声大笑道】
他们恨不能朕日日按着他们的规矩活，朕偏不让他们如愿。这满朝天下没一个干净的人，朕，
【抬首眺目玉阶尽头，直至那人登临，数尺外，红衣夺目。放缓了声音，将后半句说完】要杀哪一个都不冤枉。

【蒙苍青霓影，怀烁光罡风，过银槛珠栏，入舞袖荧荧，种种种种，是彰荣臻美善，将这未央宫最嵯峨的宸宇、最恰手的珍藏，娇媚而锐利地，堆砌于你的视线之中，得造箫韶九成，华观中天。】
【可惜非我便他，总需有人刻意地、焚遍这伪善的画皮】都停了。
【大袖一挥，掩半怀锦绣，蓦然失笑】杀伐决断，雷厉刚明，圣人——好狂妄，
【自神采惊茫的娇娥婧女中直穿至丹陛，不退不避，立定他身侧半尺，荣金的龙蛟与赤艳的翟凤交颈铺陈，鹤攘牡丹、夔嵌绶宝，成我两人高峻霜绝。天下任一臣奴都被斥为大逆的站处，于我，无非信手而成的寻常。】
不过，您坐拥九鼎，策举天下，自也应当。
【浸着点慵意地圆上一声，眸角、眉梢都囫囵垂着，并未显露多少精明】臣甫从立政来，方才楼外听着，俨是戌时了。这个时辰……又特意使兵戈传臣，想来是有要事。【一顿，仍是淡淡的，像潭化不开的雾】您昨夜传来侍奉的——唔，掖庭的杨婕妤昭华啊，未央宫里老人了，怎么，拂您心意，需臣管教了？

【殿中诸乐忽收，只剩下环佩声响，微风过玄色袍袖，酒意微醺，只是冷漠地看着人从簇拥中走出，苍穹红日照应，正如一朵云。一手晃着金杯，而另一只，则随意地放在龙椅的蟠龙头上，听她发笑，却不动怒，微微阖目，抬杯，只嗅着酒香】
狂妄？哈哈哈哈哈，好，朕喜欢这个词！【一瞬间，又换作大笑，狮子的本性被收敛，随手扔掉了酒杯，朝她直接伸出手去。此刻丹陛上，帝后共尊；阶下，是俯首、臣服。转过头，只望着眼前艳治高张的女人，淡淡发问】来得这么晚，是不想陪朕饮宴了？
【收回视线，眼中光色愈深，手指在空中点了点】坐拥九鼎，策举天下。朕发了三诏才召来爱卿，天下，可没有人敢怠慢朕。
【闻后话，一笑】爱卿敏慧，不错，正议大夫中书侍郎薛路，今次狂言逆上，其心可诛。朕要治他，【话说的随意，恍若从没意识到，这是一年之中杀的第三位相臣】
【轻描淡写的带过，一手揽过她肩头】这后廷里的女人，唯有长庚才是朕的知音，【大手抚上她的颈脖，那样修长，只需要慢慢收紧，就可以夺去她的命，生杀大权，不过如此】爱卿，你说呢

【炽烈的红与深郁的乌交缠伴伫，竟有诡异的艳丽，应他问时，耳垂上东珠的穗儿忽曳，是熟稔的凤仪端方】臣何时爱过这绿腰软舞、靡靡之音，天子相邀，莫不宾从而已。
【他言及薛家子，指摘恣意，恍若全未干己，欹飞的眉忍不住一扬，便愈似命令与质疑】不许杀，
薛卿高志，素以严诤为名，臣寄身内闱尚且曾闻，何况天下黔首。其女羡亭少丰教养，为君贤妃数载，不曾有失。王谢簪缨，九代高闳，圣人执意如此，便不怕万民指摘么？
【清流冰骨下，是他越发暴戾、难测的心，曾以指尖温存描摹过的眉目，却仍为少年时策马并辔、千金一掷的模样。权势与名途，宠信和荣禄，十载秋霜丰我凤翼喧天，也迫我始生妄想，——甚或于，本不应奢图的文成武德，这八荒海晏，宇内，沧溟，更宜我掌。】
臣惶恐，【颈弯共他掌心熨帖，薄情蚀骨的寒】
圣人既自比臣之子期，可能猜出臣此刻所想？【移眸对上他沉沉容色，轻柔柔地笑，如未央宫深夜里盛立的红药】——我在想，这十年里，逆上而不死的，我是不是唯一一个。

别说了。
【手掌蓦然收回，宽大的黑袍扬动，方才扔掉的金杯顺着丹陛一直滑落，视线未移，只脸色隽冷，难以彰显喜怒，半晌，一声笑】
朕的皇后赞襄内政，是贤后啊。【语气甚是暧昧，眉心微微收拢，也不再道明下文，招来孟清】皇后说，不爱这等绿腰软舞、靡靡之音，既然皇后不喜欢，就将今晚所有的宫人都拉下去杖责三十。【不看一旁的女人，更不待他再言，朝后一倚】
朕听说宝昭长公主写了首《破阵》，需配剑舞，才相得益彰。【把玩着手里的玉扳指，笑了】你去告诉长君，朕赐他宝剑，殿上献艺与帝后。
“圣人！”
【漫不经心的扬手】不必多言，去吧。
【龙纹袖一掠而过，双手交握，对上眼前炽艳美目】你是在怨朕残暴，还是夸朕待你仁慈？长庚，朕纵着你，别为不相干的人顶撞朕。【语气带笑】错了，你要留着他，逆上不死的人，你便不能算唯一一个。

哦？这样麻烦，
【指骨慢拢着腕上碧玺坠子，青萝样的流苏从绡幔里滑落，衬得琅声闲散，自有夺人】传本宫令旨，今夜侍奉太清者，尽数庭前扑杀，……仔细瞧着，血不过阶，便再从掖庭寻人充数。宫娥、黄门不够，拿侍卫来凑，侍卫再不够，就提些采女、宝林是了。【侧眸见他，唇弯冷而锋利】如此，您满意吗？
【遂复得他言，破阵之舞，应以血终？瞳孔蓦然一缩，上前夺来孟清手奉兵戟，“呛啷”弃鞘，反手一蘸剑背，陡见莲光赫赫，青蛇绿鳞，炎气冲天，正为——王剑龙泉。】
谁敢！
【赤带袭风，移阶降陛，一袖拂开长君，横剑拦他身前】贺卿，速速退下，万乘之前，不容你莽撞。
【攘衣单膝落跪，将短兵举过额前，铿锵疏冷】一语未悦，便诛从龙之人？您这是效仿胡亥孙皓，骄盈自愎，诟病四海吗——【猛地扬头，金缕翠簪之下，从潭渊中浮起的，是冰雪中尘封的眉眼】我若非留着他，你要杀我么

【扬声之间，字句皆是杀戮随意，双眼微微一眯，各人跪于阶下，尽是一片哭喊与哀求，此情此景，正像数年前平叛益州，同样也是一道令发，风雷锋锐屠尽满城，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那时与她同临城头，皇室的金狮旗翻卷如云，淹没残阳】
【独坐九龙椅上，仰首将视线直逼向她，连同她手中那把熟悉的长剑，虽有怒气，更多的却是一种冷峻的讥讽】皇后一言则庭前扑杀，却来责朕是胡亥孙皓，骄奢暴虐？
【饶有兴致的观察她的神色，缓声道】长庚，细细想来，你与朕何尝不是一样？【旋即起身，绕过龙案，一步步走下高阶，于她面前站定，剑锋挑出寒光，尽收眼底。手按在那剑刃之上，一字一顿】或许你比朕，更甚之。
【微微一笑，拿过那柄剑，反手将它朝地上一立】不过朕倒有个想法，与其让血过阶，不如将这中间的台子拆了造池，血不满池，【剑尖点地】不停。
【稍稍将身子前倾，把手递给她】这样说来，如此贤人，成全他千古诤臣的美誉，留名青史，朕此举，如何算有负于他。【话里顿了顿，又笑道】皇后一心为君，忠诚可嘉，朕为何要杀？

【唇角嘲情极深，如冷月中的红枫】臣心失德，尚有君上匡正，然圣人昏昏，孰敢昭昭？
【青光锐目，一时竟欲避让，却依然立肩高颈，不曾半退】一样？圣人说笑，纵臣曾共您平定国邦、征伐六夷，也无非是个女子。太液的芙蓉总难变盛季，为掌珍的金丝雀儿亦需归笼，这般种种，与您文韬武略，终究、不同。【微顿，犹是固执】旌旗十万斩阎罗，鲜血白骨，长夜鬼哭，有趣吗。
【指腹从他手骨摩挲掠过，徐徐沁入龙渊之金的浓寒，稍稍添力，剑锋便刺破肌肤，沾染明艳的丹红色。我少年善剑，穷途之处亦曾以命相搏，这种痛楚并不使人陌生，竟仿佛是……沉睡日久的谙熟。血线从掌心跌落，像极春日窗槛上系的樱桃络子，也似星点疏致的落梅，滴滴坠坠，最若昔日阵机之中，他损将折戟一身凄艳，仍可并肩洗剑，持我安康。】
【可笑是，切骨衷情，比之逐鹿棋枰的炙热，终成奢望。】
任千秋功过，定不相负，【染遍鲜血的手悄然与他宽袍重叠，缓慢而坚定，至少这一刻我愿辜负平生荣禄，亦未有憾】你我有一生之约，圣人当懂，臣从非失信之人。你若当真愿意，把这未央宫里的人杀净了，把这九州之内的人俱杀净了，我亦伴你看，尸山血海，无悔当初。
【遂借力起身，又作滴水不过的圆润】不过，与其成他史乘长青，我倒愿见君芳播万久，鸾凤齐鸣。

万礼俱逆，众贤皆非，可能伤我基骨，损我血肉？【因容傅粉、唇上朱，被昏顿的灯烛一照，眉心有晦，像未央亭台宫阙中深夜红衣的艳鬼】圣人自也清明，何需他人妄揣——凡国祚将倾，便我秦氏，夺复代之，我能助您收复这朗朗乾坤，亦有手段、摘它半壁。
我时常妄念，您让我信我如斯多年，兴许是为这帝王梦留一条后路？【唇角微展，遂着红蔷薇的蕊蔓将长垂的袖幅拢起，婉约恭谦的眸弯下，沸反舍我其谁的傲慢与自负，俄而一拎臂折处金团簇簇，又成淡远清平】
【漫步登宸巅，矗他身前，湛然含笑】适才竟也是我错，你我夫妻，一执乾元，一掌坤极，一为千夫最上，一为诸民次君，骄纵，暴戾，狂妄，争名爱利、非死即生……
【辛辣的文藻每坠一句，周迹侍娥的头就每颔一分，嗤笑愈重，倾身对上他深渊般的眸，满是玩味】我与这天下，早皆是你彀中之物，凭你纵情挥霍，任意索取，你既相邀，我逃得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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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果真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