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Forgive yourself
其实有的事情或许还是忘了更好。
夜魔侠曾有过发狂的时刻。
狂怒的马克默多克把靶眼揍得半死,就在大街上用碎石在对手血肉模糊的额头上刻下疤痕。狂怒的马克默多克当着地狱厨房所有黑帮和匪徒头脑的面,一拳接着一拳地殴打已经昏迷不醒的金并,直到自己的骨节碎裂,直到手上全是鲜血。
他不以这样的狂暴为荣,不以这样的残忍为乐。
但也对此毫无感动。
他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死,要守住的东西一样接着一样地崩溃,他被诬陷谋杀,被送进监狱,被迫和妻子离婚。他越来越缺乏容忍,越来越没有慈悲。他没有美国队长那般高洁的道德作为底线,而且说实在的,他也谈不上有多善良,这简直是不可避免的后果。
他像护卫幼崽的野兽一般护卫地狱厨房,而野兽在意识到自己无法保护幼兽的时候,就会把幼兽吃掉。
他宣布自己成为所有帮派的首脑,自封为地狱厨房之王,把恶棍和英雄都赶出了他的国土。
那时候彼得还叫夜魔侠马特,夜魔侠还叫蜘蛛侠彼得。
所以彼得决定去找他谈谈。
周日的晚上,彼得穿着黑色的制服,挂在马特的房间窗外,等着对方回来。
从前他还是个穷学生,有时干完了超级英雄的活,浑身又是血又是汗,没办法直接回家,他就会溜进马特的公寓,借用他的浴室,偶尔还睡一觉。马特曾经对他说过一句“把这里当作是你自己的家”,彼得就把这句话当成了许可证。他还在阁楼上偷偷放了一张折叠床,不过不久就因为羞愧又拿走了,并没有用上几回。
他挂在窗外,听着马特上楼,拿钥匙,开锁,开门,挂外套,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关上水龙头。
然后马特走到窗边。“你到底进不进来?”他对外面说。
彼得意识到马特大概一直都知道他有在偷偷用他的浴室和窝在阁楼上睡觉。
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谢了,这样就好,”他露出头来,但依然挂在窗台上,“但是我们得要谈谈。”
“如果又是关于‘你越过了底线’的超级英雄道德教育,那谈话已经可以结束了。”马特说。
彼得注视着他。他们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了。马特瘦了很多,他留起了胡子,看起来有点老气。
“现在这样做对你没好处,马特。你就像是把自己捆在靶子上,冲着四面八方的 人说‘快来杀我!’可你只是一个人,马特。如今队长死了,神盾还在到处追捕没注册的人,你不可能从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手里独自保护地狱厨房。”
“我独自一人是因为你们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马特凶狠地说。
“我们不帮你是因为你做的不对。第一次认出我身份的时候你就在教训我别身兼警察、法官和刽子手。可你现在自己就在这么做。”
“我有分寸。”
“可你还会越来越出格,这种事一旦开头你就管不住自己,相信我,我知道的,你看看现在的托尼史塔克。你现在自立为王,将来你还会私设监狱,你还会用私刑,你还会开杀戒——”
马特抬起了下巴,怒意在他墨镜后升腾起来。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是你的朋友。”彼得说,“你已经不堪重负了,可你自己好像还不知道。你没法照镜子,所以我一定得要告诉你,马特,你现在看起来真是糟糕透顶。”
“给我闭嘴,离开这里!”
“我就是要说。”彼得顽固地说,“而且其实我没在你家里,所以你不能对我说‘滚出去’。你乐意让自己痛苦,就像你非要把自己黏在纽约的九百亿个噪音上一样。你拒绝摆脱它,你放任让它吞噬你的心灵,最后你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的痛苦什么都不剩下。这就是现在你在做的。”
马特笑了,“你竟然在谈论痛苦。所有人当中,竟然是你来说我痛苦。”他的笑声像铁钳一样紧紧卡住了彼得的喉头,他笑得很可怕。“那为何你不感到痛苦?为什么你不感到痛苦!”
彼得看着他。他伸出手,拉下了自己的面罩。
马特脸色变白了,“带上头罩。”他说,“你会被人看到的。”
“没关系,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是谁。”彼得说,“马特,算我求你。算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么一回。把墨镜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脸。别这样做了。收手吧,停下来。”
而马特.默多克只是站在那儿。
“没这个必要。”他最后这样说。
他苍白严肃,像个不近人情的死人。他的手还有不自然的痉挛,殴打金并造成的伤势大概还没有完全痊愈。在他那套昂贵的律师西装下,并没有穿着夜魔侠的制服。
彼得注视着他。
“好久之前,”他说,“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总是要喋喋不休。这是我的行业机密。我那时不愿意说,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你想想看,马特,所有人都当你是个害虫,你保护的人恨你,你重视的人死掉,你一辈子都倒霉透顶,你一个人花掉了纽约一半的不幸。所以你说话,你对自己说,对别人说,你不停地说话,这是确定自己依然正常的唯一办法。你讲笑话是因为虽然你很倒霉,但是你不想把自己当成是个可怜虫,你不想成天都自怨自艾。你的生活烂透了,但依然有有趣的事情存在,你说话是为了提醒你自己,你还在战斗是为捍卫这些事,你战斗不是为了你的倒霉,不是为了你的不幸,不是因为你很痛苦。”
马特张开嘴,但是彼得举起手来制止了他。“哪怕就这么一次,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之后我就再也对你无话可说了。你比我更好,你长得更高更帅更性感,你比我有钱,比我成功,你的脑子比我更灵光。你真好,马特,好到我曾经想过好多次……我想要吻你。我很后悔没有付诸实现过,如今这不可能了,我们算是掰了,对吧?可是回想起来,这依然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我喜欢过你,马特,这事藏在我心里,没有人能毁掉它,我不会忘掉的,我只是希望你也不要忘掉,这世上有许多美妙的事情,马特。这世上并不只剩下痛苦和让自己痛苦。”
马特什么也没有说,他的手紧攥着手杖。
彼得拉上了面罩。
“我要走了,马特。我担心梅婶的安全,我得要回去看她。”他黯然地说,“我想很长时间之内这大概都会是彼得帕克和马特默多克的最后一次谈话了。”
“确实如此。”词句从马特嗓子眼里沙哑地挤出来。
蜘蛛侠并没有立即离开,他还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注视着漆黑的阁楼,倾听浴室里的水声。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跃入了黑暗。
马特聆听着蜘蛛侠的心跳越来越远,终于消弭在纽约的九百亿个噪音之间,再也听不见了。
“再见,彼得。”
他轻声地说。
在所有的宇宙和时空里,这是马特默多克最后一次叫出彼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