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不是梦想……要成为教皇吗?”
喉头半口血将话拦腰一滞,恰巧给“梦想”拖出讥讽的长音。加隆站起来,连尘土都懒得拂拭。“我啊,最瞧不起一个个拿这词冠冕堂皇裱在胸前。什么梦想?都是欲望。”他昂着头,目光未偏移半寸,“跟我念,撒加,这不丢人。欲——望。”
前襟被劈手揪住。预期内的愤怒像干柴,填入他的嚣张气焰里。他掰开胞兄的手腕,为圣衣下脉搏的剧颤而忍俊不禁。自欺欺人是神对隶民的教育,撒加总是那个最优秀的学生。
他没有还击的意思。倒不是什么见鬼的“谦逊容让”作怪,也不是自忖真动起手来就铁定落于下风。撒加的失态可谓难得一遇,自然不能放过观赏良机。战友面前沉静、上司面前矜持、老弱妇孺面前春风和煦的神之化身,到了亲弟面前却是个只会挥拳相向的暴徒。这事实像张鬼脸拦在他们中间,无疑昭示了他的胜利。
他们俨然在血肉纷飞的角斗场上搏杀,暴力是撒加最后的盾牌,而他有的是言语作为标枪回敬。
“杀了那规定我们一出生就得为她效死的女婴和替她执鞭子的奴隶领班,这就是你的欲望。去攫取,去占有,去夺回本应属于你的东西,这就是你的欲望。上天给了你铿锵宏亮的声音,为什么不敢把心里想要的宣告出来?你发誓要扫清邪恶时的豪情胆色呢?”
“利欲熏心、大逆不道的只是你罢了,加隆!别把我混为一谈!”
加隆大笑。关着魔鬼的镜子在摇晃。
“我可不会为天经地义的事感到羞耻。虚伪与怯懦才是可耻的。既然你还打算扮演缄口不言的圣徒,就让我说给你听。”他紧盯撒加苍白的脸,仿佛已捕捉到裂纹浮现,“统治羊群是狮子的本分,登临巅峰是强者的本分。在暗夜焕发光芒令举世周知,是星辰的本分。用双手牢牢攥住自己的命运不交给旁人,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本分。这世界合该归于我和你所有,是它的本分。”
他腹部挨了一拳。
这下出手又快又狠,令他始料未及,先前落在身上的拳脚相比倒像轻掸灰尘一般。酸苦的血再次逆涌上来,他不禁弯下腰,踉跄跪倒,却依然只想笑。
喘息的反而是撒加。
“……你是个魔物。”喘息声如悬一线,慢慢割破垂死挣扎的喉管,“从最炽烈的地狱、最肮脏的渊薮中……诞生的……异种。”
以他的涵养,能吐出的最恶毒的语句也不过如此了。
“那么,”加隆笑得浑身颤抖,“与我一胎双生的你……又是什么呢?哥哥。”
他明白这称呼的分量。这个短促的词将撒加猝然向自己一拉,锐匕瞬即递了过去,精准穿透圣衣缝隙。巨大的砗磲被撬开了,他确信自己已经把那颗碍眼的珍珠握于手心,只待下一秒合指碾碎。
风暴便在此刻骤生。
来得太迅猛,过去十五年他从未见过、只存活在想象中的风暴,借着他方才致命的利刃同鲜血一道喷薄。无比陌生却也无比熟悉的小宇宙急剧扩张,黑洞般裹挟周围的光与声音。加隆神色一变,力量集中到攥紧的拳上。他第一次有了抵抗的念头。气流窒压着胸口,几乎夺去他的呼吸——某个庞然大物从黑洞里挣脱出肢体,在它的身姿和叫啸面前,万物惨淡喑哑,连针尖似的呼吸都无法见容。
是的。
那就是它。
当意识到这点,安危不知不觉抛向脑后,他忘了额边流下的汗珠,忘了与那空前的压迫感抗衡,忘了胸膛起伏,忘了双眼转瞬。光、声音和其它任何事物的形体本不存在。除了自己,只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确凿的。
撒加睁开眼睛。瞳仁像在熔岩中浮动的孤岛。
黑暗彻底浸透了他的发丝。原本青金石般的色泽早已凋亡,现在那里只剩黑色。毫无杂质、即使白昼下也显示不出层次深浅的黑色。哪怕最轻的光线拂过,也立即要被它噬灭的黑色。
死黑色。
加隆慢慢站起身,注视着它。
他并不惧怕目光让那黑色吞噬掉。须臾之前的紧张荡然无踪了。但他仍小心调节着气息,为了听清呼唤——魔鬼对另一个魔鬼的呼唤。远方,斯尼昂岬的海潮隐隐鼓动,被呼唤的名字像海水注满石室那样充填胸腔。
是自己的名字。
“了不起,撒加。”他由衷地答道。
“你终于成为了真正的你。”
撒加的唇牵了牵,表情仿佛在他脸上活生生撕裂,带着狰狞而决然的坦诚。
“你说对了一件事,加隆。”每个字都是从黑暗深处返还的回声,“那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
加隆一怔,不可抑制地再次笑起来。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坠落了。强烈的愉悦闯进他心里,他切实感到了伊甸园的古蛇、站在山顶向基督展示天下万国的撒旦,和荒野上告知麦克白预言的女巫的愉悦。
他们的笑彼此响应,却又形成一种拒绝融合的微妙的对峙。
深渊在震荡。魔鬼回应了同伴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