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神都最好的夏，这里的赤阳远比突厥要炙热，但我不惯于像那些女人一样成天关在宫殿里。这里没有涉猎赛马应歌的乐子，每日穿行于各宫道间，见一些我没有见过的人成为了我的新乐趣。汉女大多弱小无力，却对不同的东西有着别样渴求，而且她们好像并不吝于向我这样的外邦人展示这些。在这样的燥日里，身上依旧是艳如火的胭脂色，改小了宫裙烦人的袖口，没有这宫里常见的温婉妩媚，然而像长风烈马，在宫里显得更格格不入，但我对此却很满意。）
（九州池边有几个宫人，嬉笑着乘着小舟穿行在碧叶里。我未曾到过中原江南，自然更不知采莲女的典故。闲来无事倚在亭中，用扇子盖住半面，透过竹片空隙去看神都的暑日。有几人从远处来了，一开始看不清，她们与宫里来往的宫队一样平淡无奇。可渐渐临近，我却看见了为首的那个女人。她和这样的炙热也是格格不入的，像是草原的冬晨，凛冽而孤寂。我并没有动，依旧透过扇去看她，却发现她的眼精准的对上了我的视线，而后面无表情的移开了。）

[ 这季节顶热。 一些花近败，因知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从而垂头卷叶，榆瞑豆重，一副无治的消极。一些尚未，在歊阳的管教下十分守矩地缩着身子，等待东风的渡化。活在水里的则不同：荷蕖依附着清凉，亭亭净植，优越、饱满地生长起来，从而有了不近世俗的神韵；莲叶如伞，障开酷暑，体护着锦鳞，使它们得以安逸的游嬉。水上有一艘满载夏日歌谣的小舟，它穿梭着，收割着，极为活泼。我近滨立住，默然而望。船首的宫奴年不过金钗，池水照在她碧青的衣衫上，如光如濯。她与伙伴齐力采着莲蓬，不停地笑，浑然忘却了自己的所在。这使我想起了旧时光。]
[ “您瞧，那胡人穿得多怪！” 身旁的玉缃低呼着，打断了我的神思。很显然，她与我正瞧着截然不同的两样事。玉缃紧紧盯着临水的一间凉亭，“闻说是突厥公主，前来和亲的。可您瞧她的做派，哪里像个公主呢。” 她惯爱说这一类的话。]
[ 我稍侧眼风，一同瞧去，正遇上那人投来的目光。]
[ 她的眼窝很深，里面藏的眸子很亮，那是一双未经礼教驯化的眼，即便人是静的，也蕴蓄着一种骄抗而反叛的力量。她红莲似的卧在水中央，业火一般燃着，没有分毫起身的意思，只是眉闲笑懒地睇我。我不惯猎奇，仅此一眼，便看回了水面那几个渐近的、快活的影，不想此刻她们也瞧见了我，立时如绿蝉遭了秋风，哑得戛然，只顾簌簌地拜下去，凝住了。]
[ 唯波澜还动，白刀子一样地映过来，割在心上。]

（她见我时并没有什么反应，却在看见那群宫人时眼神蓦得沉了下去，看起来甚至像是为她们的恭敬而懊恼了。这是很稀奇的，毕竟中原人总是需要旁人的低眉垂手，来壮鼓自己的底气。但更稀奇的是她对我的平静，她既然不好奇，便是知道我是谁。可既知道我的身份，又怎么敢对我毫不在意？似乎在她眼里，就连那几个奴仆也是远胜于我的。）
（长指将扇面一抬，这柄上好的玉柄扇便弃在了亭中石板上。起身跃下来，身上的艳色也因这样的举止活了起来，烈烈燃着。）
继续摘！
（扬声对那几人说道。而她们怯怯窥了我，再窥她，又慢慢动作起来，只是远没有方才的欢声了。我并不朝她走去，只闲闲等着她们临近了，才这眼梢一挑，展开个叫她避无可避的笑来。这个汉人长得很好看，可和淑妃又不是一种好看了，她甚至不像是活在宫里的人。）
你为什么不叫她们把花送给你？
（我的官话比前一月说得好了很多，总算也能达意的说出句子来，并不问她是谁，只是没头没尾的去问——毕竟她终归是会将名字告诉我的。我并未见过莲蓬，所以将宫人采的东西当做了点瓶的花。汉女们很喜欢将花折下来，在它们毫无生命后放在宫中，在逐见腐败时，再替上新的。因而我理所应当的觉得她对宫人的艳羡，也是因为花。）

淡然坐着

[ 胡女在池畔极散漫的迂回，骨子里却是种愉悦的板眼。天上挂着一颗滚转的炎日，泛滥着熔烁的金波，镀向她穿耳的垂环、异族的绣章，人没近，身上就有光色朝我尖叫。她正颐指气使地命令着婢子，声似玉玲轻撼，仿佛世间一切都在她的足下悉听尊便。]
[ 可光阴永无回溯之可能。那几个泛舟戏水的吴越女儿，适才还是击壤歌里“帝力于我何有哉”的好风貌，古朴天真，转眼之间，即变回了权势的奴隶，藤条下的牛马，束手束脚地将采莲视为一件攸关性命的劳作。——这又有甚么好瞧呢。厌弃了，便收拢目光，回身继以前行，却不想她用一个有恃无恐的笑意，顽劣地阻拦我的去路，这神情，像极了那些欢喜拔飞虫翅膀的髫童。]
[ 她的深目凝睇过来，鹰一样准。可惜我并没有李唐最瑰丽淋漓的形色让她观鉴，眉眼很淡地抬起，逢她怪声怪调地开口，向我问起莲蓬的事，我仿佛不曾听清，心若空谷，唯有回响。]
[ 倏尔归神，剩一个孑然自己，留在新一岁的夏里，无话可讲。提步，欲绕开她，往石桥去——石桥的尽头，是一条通向昭元的直捷细径，我走过许多年。]

（她并不曾理会我，除了最初被我拦住时的淡淡一睨，其余时候像在看着她自己。我则看着她，在这样近的距离端详这个女人的脸。她的好看并不是娇艳，而是像月亮一样的清亮。让我想起草原的月，也是这样温柔而冷漠。鲜少有肯等的时候，待她从这股怅茫里脱身，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她提裙欲绕到桥上，我不恼，只紧随而上。她抿着薄唇，瞧也不瞧我，周身冰似的冷。我吃下这个瘪，却是难有的耐心，甚至带着宽解的意味去安抚她。）
你生气了吗？
（与她说的第二句话依旧是问句，似乎我对着她时问题格外的多——尽管她一个也不打算做答。她足下步子更快了一些，余光瞥见桥下长有先前宫人摘的绿花，落后她几步，蓦地抽出腰间软鞭来，临桥手腕轻轻一甩，鞭尾正好旋上最近的那株。说是花，它长得很怪，花盘上嵌了圆圆的果实。尚带水珠的绿花探到她面前，而后首也一侧，进入她的视线。）
送你。
（午间的风里卷了湖中湿气，轻缓的送到她的袖间，叫她拥了满怀夏意。迎上她终于愣怔的眼，弯弯笑起来。长眸中没有汉人常有的深壑，却是淋漓当风的意气，似乎信笔天地间将这世间一并送给她了。）

（她的月一样的眼睛被绿色吸引，而后与我对望——并不能算对望，她不是在看我。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她眼里如被割破了什么，惘怮从裂缝中蓦地涌出来。等她把眉低下，再把身姿矮下去时，刚刚那些东西又全部消失干净。她的恭敬姿态又和那些人相像起来了，却并没有减少我的好奇。）
（我不熟汉话，所以并没有听出“我不爱吃莲子了”和“我不爱莲子”有什么区别，也并不在意那腔哀愁的由来。被递回的“莲子”沾露欲滴，并不在意她的遣回，只理所应当的把那两句话当作邀请，与她并肩行起来。我不知道她打算去哪，但没关系，我有时间陪她走一趟。）
（将花盘在手中一旋，剥下其中一颗饱满的果子。）
它应该怎么吃？
（这回不是为了顺应她的情绪，而是如好奇她一般在好奇这颗圆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