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为我倒了一杯酒:“您说,自从你离开东京就和小叶没有联系了,那之后不久,他就被家人送到了一所海滨疗养院。”
“啊……您知道为什么吗?”
“是他的父亲不好。”老板娘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他们啊,总觉得小叶不对。”
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明白了。他们都觉得是叶藏的错。我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玩过一个猜反义词的游戏。我问:“准备好了吗?艺术的反义词是什么?”他答:“一定是不完美啊,斐太,这太简单了。”“啊,是不完美吗?我倒觉得是世俗呢。”“世俗只是不完美的一小部分啦。那我问你,你觉得世间的反义词是什么?”“世间吗……我可要好好想想。大概是地狱?不过我也没有宗教信仰,这么说到底有点勉强。我倒是很确定一件事,世间一定是人的复数,没错吧?”“哈,说起来,我有时候觉得,时间的反义词不过就是我自己呢。斐太难道没有过这种感觉吗?”“我想,这就像活着是个很大很大的悲剧名词一样。”
现在回忆起这些,真是恍若隔世啊。那个时候我和叶藏都很年轻,虽然我们已经恍惚地看穿了事情背后的残酷真相,但还要用很多很多年去证明,人与人不仅是彼此存在的证明,亦是彼此的世间与地狱。
“那么,斐太先生和小叶一起读书的时候觉得他很不正常吗?对于他父亲的说法,我总是很怀疑。”
“他的父亲这么说吗?一定程度上来说,也许吧。不过既然您还叫他小叶,想必是很喜欢他。”
“是啊,他当年送给我的画都在搬到这里时遗失了,这孩子总是不爱惜自己的画。”
我感到老板娘的话里也有一些她自己无法意识到的对于叶藏的怜悯——那种对于并非自己同类的生命的怜悯——所以她也是属于世间的吧,世间的较为仁慈的那一部分。
不过叶藏的确是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画。这看上去不是一件事的重点而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但对叶藏而言这也许是被人忽略的全部。不是他父亲不好。不是他不正常。只是画。
一次我半夜到画室去,大概是失眠吧。画室的门没有开,我下楼时看见叶藏坐在路边,有火光把他的脸映得很明亮,他招呼我过去:“我说,等到毕业了,我们一起去看青叶瀑布吧。”
“可是,现在我们就可以去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毕业?”
“……因为想到可以去看青叶瀑布,我就觉得很期待未来,不会再感到恐惧。如果可以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去,这样的话每一天都好美好。”
“好吧,也许很有道理。不过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指了指面前的火堆:“处理掉我的画。”
“不好好留起来吗?你还真是……”
他好像突然很恼怒:“你们都把自己的画留起来?连斐太你也一样!你们不觉得惶恐吗?我的画,与这个世界相比如此丑陋如此残缺,我看见它们就觉得自己也是个令人作呕的怪物,只能画出这样拙劣的作品来自娱。世间!世间!虽然我很厌恶它但我连它的一粒尘埃都无法把握。每次看见我的画我就想,我真是个废人啊,我的平庸华丽的笔触有什么用呢?梵高和毕加索,他们的妖怪的画像才是最最真实的啊!”
啊,那么我也是一个废人。真是可惜。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烧酒,叶藏把空掉的瓶子向天空抛去,落地后碎成了一地的星星。我们赤着脚在那些星星上奔跑,我们跑累了之后,他跪在地上对我说:“对,对,就是这些血液和星光,也比我们要真实完美。”
完美,我想其实这才是影响着叶藏的关键。或许在他看来画家也只是都守着自己不完美作品的无耻之徒,所以他才会坚称自己与这一职业毫无瓜葛。完美的艺术,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可悲的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