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上）
赵姬近日来总是做着一个梦，梦里有苍凉的易水，有瑟瑟的秋风，即行的荆轲，筑声呜咽的高渐离，和哭哭啼啼的太子丹。
还有…
站在远处泣不成声的她。
她听不清荆轲对着太子说了什么，跪下之后承诺了什么，而后就响起了荆轲的长调：“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不复还…
不还…
赵姬醒了，带着涔涔冷汗。
她能背下易水送别当天的一切细节：荆轲把那句长调唱了几遍，在哪个地方有些许变调，他是在什么时刻上车，又对着高渐离说了几次话……
种种细节，时刻描摹，绘刻在心。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荆轲。
看到活着的荆轲。
“娘娘，您醒了。”
一梦南柯。
荆轲刺秦，有去无回。
他的长调，一语成谶。
赵姬看着面前的侍人没有说话，许久，她撑着略干哑的嗓子问：“什么时辰？”
“寅初。”
赵姬伸手示意人更衣。
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
荆轲，是她一生的劫。

祸水（中）
赵姬在塌边坐着，直至日起，她想了很多，自己的过去，现在。
又想了想未来。
她是大秦最得宠爱的女人，应当是最幸福的女人。
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伤春悲秋，去感念过去。
可是有道伤，早就在心底，腐烂恶臭，流浓不止。
迟迟不愈。
她请来了卫庄，想和他叙些旧事。
“卫先生，赵姬想和您说些事情。”她看着这个倨傲的男人，估摸着自己把所有事坦诚后有几成活下去的可能。
她把自己的目光投到了窗外——她的窗开向北，她骗着自己这样一路北望能看到燕地，能看到故乡，能看到…那些被她蓄意封尘了，掩埋在伤口里的过去。
“荆轲刺秦未成，有好些是我的‘功劳’。”她看到男子一刹的杀意，唇畔突然绚出了笑,“因为我告诉了秦王，荆轲的意图。”
那时的她把荆轲当作自己的天，自己的命，并因怀上荆轲的孩子分外欢喜。但就在这时，荆轲顺了田光的引荐做了太子丹的门客。
不出多日，荆轲就对她说：“我要去刺秦。”
“卫先生，我是妇道人家，目光短浅。我只想着荆轲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所以当时我求您把我带来秦国，因为我算好了一切：秦王会对我欢喜，而您，必然不忍心我只身至秦。”
除却荆轲真的来刺秦。
“卫先生，你是天下最心软的人呢。”
卫庄和荆轲是故交，自己蓄意害他，必然是活不成了。
死前，把一切说白了也痛快些。
“卫先生，我不能把天下作己任。”
“我只知道，荆轲他要离开我。他要刺秦不是为了燕，他就是不爱我，如此而已。”
面前人的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光，赵姬没看懂，但她发觉卫庄熄却了全部杀意。
不过是拂袖而去。
他的白发折出了光的碎华，叫赵姬睁不得眼。
红颜多祸水，荆轲没逃过，所以他死了。

祸水（下）
赵姬起身，才发觉双足因为久坐不能屈伸，堪堪倚靠短案撑了站直。
送走了卫庄，她一阵心力俱疲。
是她害死了荆轲，由于一己之私。
问她悔不悔？必然悔。
可，怎么悔？
时光不可逆。
她还是会化成岁月里的一撮灰，奠成万千枯骨铸就的王座。
她没得选。
或者她甘愿。
她想，从她跪在秦王面前被秦王收做妃子的那刻起，她就死了。
她是恨荆轲的。
早年恨他刺秦太决绝，弃自己于不顾；现时恨他留了天明，留了那般相似的孩儿给她，叫她时刻痛着，难过着。
她也是爱荆轲的。
因为她会在看到天明时流露鲜有的笑影；因为她把荆轲放在心里就是再痛也不忘记。
“娘娘，陛下来了。”
赵姬按了按阳穴，把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
她想起荆轲很久很久以前对她说的话：“赵姬，你是我唯一的姑娘。”
可惜啊可惜。
她早是秦王的夫人。
再做不成荆轲的姑娘。
秦王逆光而来的高大身影和记忆里对着她抓头傻笑的小伙子叠在一起。
她对自己说：赵姬，忘了吧。
虽然她注定要背负对荆轲的爱和恨过活，但她为何不能接受别人一点的爱？
何况秦王已然对她很好很好。
于是她噙着笑，迎了出去…
祸水（完）

她就是这么个人，不讨喜也一样。

@瑬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