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刀客提着刀，牵着马，走在一片喑哑的火焰里。马蹄啪嗒啪嗒敲打地面，死尸裹着残破的布角，在风里摇晃。贴地刮着低沉的风，红黄驳杂的沙尘扬起。
他衔着一杆野草，轻轻地跨过一摞一摞尸骸，踩进及踝的血水。鲜红的水面荡起波纹，一只泥污的手动了动，轻轻握住手边弯曲的刀。
噗嗤。
一道黑幕切过，一颗带着毡帽的头颅骨碌骨碌滚远。
刀客甩甩握刀的手，把黑色的刀抱进怀里。
刀身狭长，幽黑如镜，飞雪过刃，一分为二。
刀客裹着一身破洞褴褛的黑色长衫，抱着一柄黑色无鞘的刀，长发一络一络粘在颈间额前，弓着背，张嘴轻轻地喘息着，慢慢地沿着长街向前走去。
深红的光在苍茫的地上燃烧。步履翻动积水，带起一阵一阵细小的晃动声。刀客抬起头，黑污的脸，干裂的唇，布满血丝的眼睛。
长街上缓缓移动着一枚鲜红的点。
刀客抬起手，露出袖口下的手臂，布满箭疮刀痕，创口渗血，慢慢下淌。
长街上慢慢走来一个披着一层红纱的女孩，脏污的红纱裹着她瘦小裸露的身体。她茫然地看着刀客，眼神像是死潭。左手提着一柄黑色短匕，脸上布满血口淤痕。
血顺着她的下身流下，沿腿，过脚，渗进土里。
刀客抱着刀看着红纱被大风掀起，在空中飘扬，女孩提刀的手，和滴血的身子。
他吐掉了嘴里的野草，裹着一身破烂的黑袍，偏着一张暗红的脸，望着女孩，慢慢地咧嘴，静静地笑。
一面经幡绑在一课干秃的枯树上，在茫茫风雪中摇动着。
雪崖边的冰壁上一字排开长长的火把，老人裹着厚重的皮裘，肩头缀雪，握弓，背壶，挎刀，缓缓地走在路上。
老人的身影映在冰壁上，在跳跃的火光中缓缓地拖曳。
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捧着木鱼，站在路上。头顶积雪，眉间凝冰。和尚闭目，木槌起落。
咚。咚。
雪崖上一抹大红在风雪中摇动。左，和尚灰衣低垂；右，老人步履簌簌。
阿弥陀佛。
和尚闭着眼低声地念了一句，老人松开手，灰色的弓落到地上。
长弓坠雪，弦线震颤。大蓬大蓬的积雪在老人的脚边溅起。和尚的木槌轻落在木鱼上，缩臂低头，一双发青的手收向胸前。
一双布满褶皱的手握住腰间裹银的刀柄，一双乌青的手把泛黑的木鱼揣进怀中。黑色的裘衣一角划动地面带起簇簇雪泥，和尚抬起低下的头，睁眼。
一抹清亮的刀光亮起。
和尚平视着前方，左脚踩在向前一步的地方，右臂向前刺出。乌青的五指如莲，拈着一柄纯白的剑。
短剑无锋，耀白如石。尖锐如笋，没入老人的咽喉。
低垂的乌黑裘衣边，长刀重重摔落在地。
红幡在大风中高高扬起，呼啦作响。
噗嗤。
殷红的血溅了和尚一脸。他拔剑，闭目，垂手。低颂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三、
城门，一处卖炭的摊位，老黄牛拉着破板车，板车上摞着黑色的炭。一个老人守在摊子旁边，满身深皱的皮，炭色的脸。
初春很冷，阳光在空气里飘浮，映现出寒湿的雾。老人裹着土黄色的单衣，单衣上补着重叠的补丁，很旧，很干净。老人的眼珠浑浊，老黄牛的眼珠也浑浊。
老人搓动着布满褶皱的手，在城门根下蹲踞，看着进出的人。老黄牛拉着板车，尾巴左右摇晃，呼出泡沫般的白汽。板车上摞着黑色的炭，黝黑的结块堆在腐烂的木板上。
阳光映照着城门寒湿的雾。白茫一片。
披着甲胄的中年将领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领着一队兵卒，慢慢地往城门外走。将领的脸方阔，下巴上冒着青青的胡茬。小女孩穿着大红的宫裙，一手握着将领的手，一手摇着一个大红色的拨浪鼓。
咚隆。咚隆。
女孩笑着，红裙在空中飘来荡去。将领偏头，淡淡的笑了笑。
今日征炭，尔等需尽力。
将领这样说了一句，身后一列黑甲的兵卒轰然应诺。将领弯下腰，屈指弹了弹女孩的额。
爹爹要去点卯了，囡囡也要跟着去吗？
女孩摇着拨浪鼓抱住中年将领的胳膊，左右摇晃。
囡囡要跟着爹爹。
城外积雪荒野。
黑袍褴褛的刀客和灰衣低垂的和尚错身而过。
和尚闭目诵经，手中木鱼起落。刀客抱刀在怀，脚步随木鱼声迈动。
咚。咚。咚——
和尚手中的木鱼停了。刀客前行的步子停了。
皑皑的雪原上，中年将领抱着红裙女孩，朝着这边走来。
咚隆。咚隆。
女孩坐在将领的臂弯里，一手搂着将领的脖子，一手摇动着拨浪鼓，欢呼雀跃，放声大笑。
和尚端着木鱼，睁眼，又闭目。他静静地站着。刀客抱着刀，看着将领臂弯里的女孩。
女孩朝着他笑了笑，走过和尚身边时，伸手摸了摸和尚光洁的头皮。然后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
和尚睁开了眼。
灰白的雪野上，一抹红色慢慢掠过分朝两方的和尚和刀客，然后笑着远走。
咚。
和尚的木鱼响了一下。
刀客把怀里的刀紧紧握在手中。
然后一束黑光与一道白芒碰撞。

五、
天色昏昧，大雪纷扬。一列旌旗穿过呼啸的风雪，在一座寺庙前停下。
扛旗的兵卒在风雪里耸肩揉脸，把旗杆插进积雪。校尉扯下口前的罩布，走到矮小的寺门前，抬手轻叩。
寺庙极小，白墙，青瓦。丈许的窄门上有匾，红莲寺。
白衣和尚拉开寺门，校尉朝着他躬身。
风雪略大，师傅可否让我等在此暂住一晚。
和尚的目光越过身后两列肃默的兵卒，望向队伍中央一顶黑色的暖轿。
然。
和尚让开了路，双手合十低头让在路边。校尉念了一句佛号，说了一声谢谢，领着身后的人穿过庙门。暖轿拉开，一个披着红色裘衣的姑娘慢慢走下来，在甲士的簇拥下，缓步挪到和尚身边。
一抹鲜艳的红色从和尚面前掠过。
和尚闭上眼。南无我佛。
庙门极远的另一边，山头。刀客和红裙姑娘戴着斗笠，望向寺庙的方向。红裘女子入寺的时候，刀客紧了紧环抱在胸前的手，然后回头。
子时，进寺。
红裙姑娘点了点头，刀客把到抱在怀里，步伐在雪地里啪啦啪啦的响。

七、
我记得你们。红裘女人站在积雪的庭院里，说。
和尚和刀客面对面站着，白剑和黑刀都垂在手中。
这次，你们要杀谁。红裘女人抚了抚肩头的雪，垂着头，敛住呼吸，再也不动。
和尚和刀客没有动。庭院边，拔刀出鞘的甲士涌出，并排而立。
为首的校尉喊了一声，杀。
和尚刀客提着刀剑，黑衣白衣在庭院里猎猎飞舞，朝着面前的几扇窄门冲去。
黑刀白剑交错而过，在雪中拖出一条白练般的风痕，朝着兵卒卷去。
唵修利修利摩诃修利修修利萨婆诃。
和尚低低的念着，抬手直刺，白剑深深钉进一个甲士的胸口，一股血花飚出。
唵修多唎修多唎修摩唎修摩琍娑婆诃。
刀客抬手砍下一个甲士的头，抬腿横踹，一列兵卒摔倒，他拖刀在地，刀刃甩出，血浆冲天而起。
唵嚩日啰怛诃贺斛。
红裙姑娘冲向红裘女人，拦空射出一支黑色的箭。
唵娑嚩婆嚩秫驮娑嚩达摩娑嚩婆嚩秫度憾。
刀客和尚拖着刀剑，冲出寺庙。
南无三满多母驮喃度噜度噜地尾娑婆诃。
红裘女人踩住红裙姑娘的脸。
噗嗤。
校尉撕开了她的衣服。

八、
白雪落到鲜红的刀锋和剑尖上。地面上白的黑的衣角拖出暗红的印子。
和尚和刀客跌坐在雪地里，粗重地喘息。
你想杀她吗。
不杀她，你会死。
阿弥陀佛。
和尚和刀客撑着刀剑站起来，和尚低头，唱了声佛号，刀客挥手，抹掉刀上的血。
刀客砍了六十七刀，和尚刺了六十七剑。
红裘女人握着一柄红色的匕首，慢慢地走过来。匕首有镡，状如莲花。
刀客和和尚状若相拥，白剑插在胸口，黑刀透背而出。
红裘女人笑了笑，抬手，慢慢地割掉两个人的头颅。
血喷得很高，红裘女人打了个呼哨，一只黑色的乌鸦从远处落下来。
她抬指，从乌鸦腿上抽出一张发黄的信纸，蘸血慢慢地写。
黑刀白剑已死。红莲。
风雪中，远处的寺庙烧了起来。乌鸦扑起翅膀，呼啦地飞走。
火光接连天地，在黑白中蔓成一朵深红的花。
远处的雪地上挣扎着走来一个赤裸的姑娘。
红裘女人打量着她炙热幽深的目光，偏着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