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长剑如虹
他们少在日间相见,毋宁说是梅长苏主动上门。此次是由着皇帝生辰日近,梅长苏传信已替他备好贺礼,竟是出乎意料地亲自将这把弓送了过来,连飞流也不曾跟着。列战英在院内架起靶子,靖王亲身试弓。本来理应到演武场去,免去这一层麻烦,但萧景琰到底谨慎,就算自诩治军甚严,靖王府中人也个个口密,他仍不愿冒险,教人看了先生去,到太子誉王那去告他二人交往过密。毕竟先生有训,低调行事,姑且避嫌。
待大事终成,萧景琰心道,相交便是光明正大。他愿意相信,离那一日并不远了。
梅长苏待得不久,便被飞流前来叫走了。见他走时满身不情不愿,想来是又推着不愿吃药,都逃到靖王府来了,小侍卫这也是被那位晏大夫逼着上门逮人来着。相识久了,萧景琰才慢慢发觉梅长苏也有如此孩子心性,怕苦得紧,憋住笑给他手中塞了一小包蜜饯,在密道口目送他。
蜜饯是静王妃亲制的,用纸好生包着,随点心一同派人送来。他并不喜甜,但偶嚼一粒也是利口生津,微微的酸意反叫人心生安宁,只是吃得慢,时有吃不完,往往忘到哪个角落去了也不晓得。送苏先生倒是正好,也不白费母亲一番心意了。
飞流伸手去要,被萧景琰弹了一下手背,狠瞪他一下就要与他以手互搏,梅长苏一个眼神便把小孩安抚了,最终还是给飞流塞了颗蜜饯。小孩儿嘴里咀嚼着,下巴高高抬起地挑衅于他,靖王看着觉得欢乐,也定眼盯回去。梅长苏走前斜眼看了看他似有深意,分明是笑他胡闹了。只是在场皆非外人,谈何失礼?谅列战英也不敢取笑他。
萧景琰将准备送出的寿礼安置好,依稀觉有不舍。确是张好弓啊——
可惜即将蒙尘。
他叹一口气,一转身视线却正正对上房中悬着的朱弓。再好也不如这一把。此弓上哪怕丝毫纹理,萧景琰也能从心辨出,十几年来护养必躬亲,从不假手于人。近日长在京中,朝事渐重,竟是有些冷落了。他五指搭在弓上,沉吟片刻,一个用力将弓取下,步至廊前,正对箭靶。
却是手生。不过一段日子不碰,一连数次,竟一时开不尽,萧景琰长长呼吸,再三尝试不果,不免咬住了腮,生了些急躁。此时身后脚步渐近,也让他带上了点心烦。
“战英,你先退……”
此言才出,轻轻一声“殿下”就教他把剩下的字都吞回喉咙里,不过拉弓引箭之姿未改,背反而又不自觉挺了挺。
苏哲也不语。却觉身后忽地多了一人的份量,一双手轻搁上萧景琰僵着的肩膀,又顺着臂膀,覆在他紧攥至青筋微现的手上,不急不缓地引着他重整了身姿。
萧景琰顿生隔世恍惚,双眼仿被日光所刺,丝毫不敢回头。
“殿下不妨再试试。”
搭他手上之指轻叩,萧景琰沉心一个发力,弓上满弦,羽箭即发,正中靶心。身后之人似乎被后力震得一下不稳,抓住萧景琰的手臂方能站住,鼻子磕在他背上,想必撞得不轻。觉对方真真站好了,萧景琰才回过身去,一手持弓一手意在相扶,便见这日只以发带束髻的梅长苏发髻都有些松散了,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梅长苏显然是有些恼的,但萧景琰知他不会说什么,果然就只见他借着萧景琰手上的力气稳了稳脚步,也不知是真撞重了还是不愿搭理人。
“想不到苏先生也谙此道。”
“殿下过誉了。”仿佛不怕听出靖王话中试探,梅长苏仍是言语平淡、眼神坦荡。“此弓甚沉,只是稍微需要动一点小诀窍,江左之中恰有制弓名匠,苏某有幸蒙其指点一二而已。”
“是么?”萧景琰一手执弓,一手把人引回房中,视线不曾偏倚。“麒麟门下果然藏龙卧虎,本王……自愧不如。”
“殿下言重。”梅长苏趁着坐下的间隙,率先低头移了眼,将话锋转了过去。“黎纲还为苏某挑的那张弓作礼送出颇感浪费,认为应给靖王殿下留着。依苏某看,殿下有此朱红铁弓,苏某挑选的那份给陛下的贺礼,实在也担不起殿下的‘舍不得’了。只是陛下面前,还需有所表示,殿下可别忘了。”
“先生方才已解释清楚,景琰也都记在心里,请先生放心。”萧景琰仔细把弓放回原位,在梅长苏面前坐下时脸上仍颇有些恋恋不舍,必是念起旧事了。梅长苏隐隐觉着些懊恼,刚才一下忍不住,想是露了些破绽,纵是这笨水牛也免不了想东想西了。“不过刀剑弓矛,通通身外之物,便是平素有所嗜好,真临敌前也只是器具罢了。然而……”
萧景琰抿抿嘴,又道:“先生也知,挚友遗物,仅这一件。此弓于我,意义非同一般。与其他自是大不一样的。”
“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梅长苏拢了拢袖,仿佛有些冷了。“其实朝堂博弈,说得直白残酷一些,与殿下先前所言亦有类似。为得大局,何等手段也不过是不同器具。党派官员,谋士师爷,也只是棋局上的卒马。苏某便是殿下的弓矛,指的是太子誉王这等奸恶之徒;亦是殿下的盾,必尽力护全殿下与良臣。只是有些时候……未免是会折损心爱之物。”
萧景琰被这忽来一段绕得着实有些晕,倒也很快理出个头绪来。萧景睿离京之事他有所耳闻,据报梅长苏特在城外相送,想是念及这位小友,倍感亏欠。这些话放在几月以前,梅长苏是断不会与他坦白的,好像他怎么想无关紧要,反是把这麒麟才子想得越坏越好。如今交往渐密,对方也如他一般心防有减,此情此景,尽管理所不应,萧景琰心里竟还有些小高兴。
“先生此话,岂不有些自相矛盾?”萧景琰本想遣人来生火,又想这天气里可有些小题大做,梅长苏见了他特意也不定高兴,思前想后便是不动声色地坐得近了又近,想着自己的体温多多少少可让人暖乎些。“夺嫡此举,本是萧景琰之事,幸得麒麟择主,我当感激不尽。先生既愿作矛,我便应作盾,定护先生周全,阻断所有指向我麾下之人的伤害,方不负将帅之风。先生可不能把我从这里头摘了个干净。”
“殿下此言差矣。您乃御弓之人,怎会与此无关?”
“苏先生啊苏先生。”萧景琰自知说不过他。“让本王护你,当真是什么难堪事么?”
人道他天性执拗,萧景琰却以为,十数年后又得遇一人与他半斤八两。
“殿下都把话说成这样了,您让苏某如何作答呢?”
梅长苏由是反问。萧景琰未来得及答话,就给一个清脆的声音给打断了:“大水牛太差,飞流保护苏哥哥。”
萧景琰眼瞪瞪看那挂在房梁上的男孩儿,脸上分明是写着“你怎么又来了”。
这话他是没对飞流说出口,不然梅长苏还会以为他幼稚得和一小孩儿过不去呢。倒是梅长苏去而复返,让他有点在意。(或也有点得意)
“先生折返可是有别的什么事?”
“哦,是了,差点忘了。”梅长苏一下有点手忙脚乱,他看着甚觉可爱。只见对方从怀中摸出一本书来,双手交到他眼前。“殿下先前提过想看的兵书,恰我江左盟有藏,我使人从廊州带来,刚才回到府内正好送到,我便想着干脆送过来了。”
“哦?先生的藏书也是涉猎甚广。”靖王翻了两页,便见页边眼熟的娟秀字体。“也作了批注。如先生不嫌弃,趁着现下无事你我稍作同读可好?也方便向先生请教。”
梅长苏一个晃神,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般请求,但也很快反应过来,轻笑着答:“如君所愿。”
倒是从房梁上静悄悄落到地面的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房中食盒,又眼巴巴地看他。萧景琰心情正大好,见此情景不禁失笑,摆手道:“吃吧。是我母妃做的点心,别处可吃不到,你可尝仔细了。”
飞流用力点了点头,发带束着的马尾一甩,像佛牙摇他的大尾巴。梅长苏嘴角也翘了起来,却是对他俩摇着头:“殿下也太宠着他了。”
萧景琰把他拉得更近一些,翻开手中兵书,晃头晃脑地应:“本王好学,也不过学了先生三成罢了。”
日影斜入室内,也透过门窗,在地上落下或深或浅的光斑。飞流吃着点心与其追逐,落了一地的酥皮碎屑,列战英受不得这样的不整洁,跟在后头一点一点地捡。萧景琰与梅长苏顾不得这些,他们仿佛深深融入了书中沙场用兵,金戈铁马,周遭的惬意追闹,窗外的蝉鸣鸟歌,一时也与他二人无关了。
终